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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十四

  沈秋鶴是少數幾個珊瑚當朋友的親戚,有時也來看她。他的身量高壯,長衫飄飄,戴玳瑁眼鏡。是個儒雅畫家,只送不賣,連潤筆也不收。就是好女色,時時對女人示愛。同是沈家人,又是表兄妹,他就不避嫌疑,上下摩挲珊瑚光裸的胳膊。也許是以為她自然是融合了舊禮教與現代思想,倒讓她對近來的墮落不好意思。

  「聽說令兄要結婚了。」他道。

  「明知故問。不是令姐撮合的嗎?」

  他是窮親戚,靠兩個嫁出去的姐姐接濟,看她們的臉色,提起她們兩個就委頓了下來,「我一點也不知道。」舉起一隻手左右亂擺,頭也跟著搖,「家姐的事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露與珊瑚同進同出,給榆溪做媒也等於對不起珊瑚。不適應離婚這種事,他仍是把露看作分隔兩地的妻子。

  「你認識唐五小姐,覺得她怎麼樣?」

  他聳肩,不肯輕易鬆口,「你自己不也見過。」

  「就前天見了一面。她怎麼會梳個髮髻?看著真老氣。」

  「她就是老氣橫秋,尖酸刻薄又婆婆媽媽。」

  「榆溪這次倒還像話,找了個年紀相當,門第相當,習性相當的——」

  「習性相當倒是真的。」秋鶴嗤笑道,雖然他自己也抽大煙。

  「唐家人可不討人喜歡。每一個都是從鼻子裡說話,甕聲甕氣的。人口又那麼多——二十七個兄弟吧?——真像阿裡巴巴與四十大盜。」

  「十一個兒子十六個女兒,通共二十七個。」

  「倒像一窩崽子。」

  「四個姨太太一個太太,每個人也不過生了五個。」他指明。

  「是不算多。」立時同意,提醒自己秋鶴的姨太太也跟大太太一樣多產。他自己拿自己的兩份家的好幾張嘴打趣譏刺倒無所謂,別人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

  秋鶴吸了口煙,「我那兩個好事的姐姐一股子熱心腸,我不想插手。我倒是想,都是親戚,誰也不能避著誰。將來要是怎麼樣,見了面,做媒的不難為情麼?」

  她聽得出話裡有因。

  「怎麼?」她笑問道,「你覺得他們兩個會怎麼樣?」

  「他到底知道多少?」

  「噯,原來是為這個。他跟我說過了,他不介意。」

  「好,他知道就好。」他粗聲道。

  珊瑚知道娶進門的妻子不是處子是很嚴重的事,有辱列祖列宗,因為妻子死後在祠堂裡也有一席之地。可是又拿貞潔來做文章,還是使她刺心。

  「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間來跟我說這個。」她仍笑道,「他來我這兒,抽著雪茄兜圈子,說結婚前要搬家。忽然就說:『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我倒不知道他也有思想前進的一面。」

  秋鶴搖頭擺手,「令兄的事我早就不深究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兩人約定情死麼?」

  秋鶴重重歎口氣,「她父親不答應她嫁給表哥,嫌他窮。兩人還是偷偷見面,末了決定要雙雙殉情。她表哥臨時反悔,她倒是服毒了。他嚇壞了,通知她家裡,到旅館去找她。」

  「事情鬧穿了可不是玩的。」珊瑚忍不住吃吃笑。

  「出了院她父親就把她關了起來,丟給她一條繩一把刀,逼著她尋死。親戚勸了下來,可是從此不見天日。她父親直到過世也不肯見她一面。」

  「那個表哥怎麼了?」

  「幾年前結婚了。」

  「我最想不通她怎麼會吸上大煙,可沒聽過沒出嫁的小姐抽大煙的。」

  「事發以後才抽上的,解悶吧,橫是嫁不掉了。可沒有多少人有令兄的雅量。抽上了大煙當然就更沒人要了。」

  「他倒是喜歡。他想找個也抽大煙的太太,不想再讓人瞧不起,應該就是這個原故。」

  「我是弄不懂他。」

  世紀交換的年代出生的中國人常被說成是穀子,在磨坊裡碾壓,被東西雙方拉扯。榆溪卻不然,為了他自己的便利,時而守舊時而摩登,也樂於購買舶來品。他的書桌上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也能援引叔本華對女人的評論。講究養生,每天喝牛奶,煮得熱騰騰的。還愛買汽車,換過一輛又一輛。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國的古書,也比較省。

  「上學校就知道學著要錢。」他說。

  至於說上學校是為將來投資,以他本身為例,他知道錢是留在身邊的好,別指望能賺回來。大學學位是沉重的負擔。出洋歸國的留學生總不愁找不到事做,可是榆溪卻不屑。

  「頂著個地質學碩士學位的人回來了在財政部做個小職員,還不是得找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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