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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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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治絛蟲就是用這法子。把人綁起來,面前擱碗狗肉,熱騰騰的。」打雜的道,「他夠不著,拼命往前掙,口水直流,末了肚子裡的絛蟲再也受不了了,從他嘴裡爬出來,掉進碗裡。」 每次廚子老吳揚言要宰了狗,傭人就一陣的取笑討論,跟請先生一樣成了說不厭的笑話。琵琶只有裝作不聽見。 有天早上狗不見了。琵琶與陵屋子找遍了,還到衖堂裡去找,老媽子們也幫著找。下午佟幹輕聲笑著說:「廚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經心的口氣,還是略顯得懊惱,難為情。 琵琶沖下樓去找廚子理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丟了,沒那條狗我的事就夠多了。」他說。 「它老往外跑。」打雜的道,「我們都沒閑著,誰能成天追著一隻狗?」 「那只狗這一向是玩野了。」何干道。 「佟幹說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 「我沒有。誰有那個閒工夫?」 「她不過這麼說說,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干道,「你可不准到街上去亂走。」 「是廚子捉了。」琵琶哭了起來。 「嚇咦!」何干噤嚇她。 「我只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廚房裡,我可一點也不想它。」廚子說。 「它自己會回來。」何干跟琵琶說。 「只要不先讓電車撞死。」廚子說。 他們知道她不能為了母親送的狗去煩她父親。當天狗沒回來。隔天她還在等,並不抱希望。下午她到里間去從窗戶眺望,老媽子們的東西都擱在這裡。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裡,擱在窗臺上。末端的褐色細棍從未拆包的粉紅包裝紙裡露出來。我要點香禱告,她心裡想,說不定還來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處找不著火柴。老媽子時時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劃火柴這麼危險的事只能交給老媽子們。她惦記著下樓去,拿客室的煙灰缸裡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劃不劃得著。總是可以禱告。不然那些沒錢買香的呢?老天總不會也不理不睬吧。她抬頭望著屋頂上白茫茫的天空。陰天,慘淡的下午,變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煙的樣子。還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頂怕會闖禍失火。還是禱告吧。又不願意考驗老天爺的能耐,末了發現什麼也沒有,沒有玉皇大帝,沒有神仙,沒有佛祖,沒有鬼魂,沒有輪回轉世。她的兩手蠢蠢欲動,想從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摳出來。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頭默念,簡短清晰,更有機會飛進天庭去: 「不管誰坐在上頭,拜託讓我的狗威廉回家,拜託別讓它給吃了。」 反復地念,眼圈紅了。在窗臺前又站了一會才出去。不會有用的。沒有人聽見,她知道。連焚香的味道都沒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 晚上醒過來,聽見門外有狗吠。睡在旁邊的何干也醒了。 「是不是威廉?」琵琶問道。 「是別人家的狗。怎麼叫得這麼厲害?」 「說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 「這麼晚了我可不下去。」何干悻悻然道,「樓下有男人。」 「那我下去。」 「唉哎噯!」 極驚詫的聲口。整個屋子都睡了,在黃暗的燈光下走樓梯,委實是難以想像。男女有別的觀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頭上,還是想下樓去。狗吠個不停。 「要是威廉回來了呢?」 「是我們家的狗早開門放進來了,不會讓它亂叫吵醒大家。」 琵琶豎耳傾聽,待信不信的。 「睡了。知道幾點鐘了麼?」何干低聲威嚇,仿佛邪惡的鐘點是個埋伏的食人魔,可能會聽見。 琵琶擔著心事睡著了。第二天人人說是附近人家的狗。好兩個月過去了,她也深信天上沒有神可以求告,佟幹卻又懊惱地笑道: 「那條狗回來了,在後門叫了一整晚。廚子氣死了,花了一塊錢雇黃包車來,送到楊樹浦去了,說那兒都是工廠。這次總算擺脫它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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