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四一


  「她不走。你可以過來看她,也可以寫信給我。」

  她母親的東西全擺出來預備理行李,開店一樣琳琅滿目,委實難感覺到離愁。啟航到法國那天,琵琶與陵跟著露的親戚朋友去送行,參觀過她的艙房,繞了一圈甲板,在紅白條紋大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喝。國柱一家子帶了水果籃來,露打開來讓大家都吃。

  「可別都吃完了。」國柱的太太吩咐孩子們。

  「來,先擦一擦。」露道,「沒有水可洗,也不能削皮,就拿手帕擦,用點力。」

  「哪費那個事!」國柱道,「街上買來就吃,也吃不死,嘿嘿!」

  「等真病了,後悔就來不及了。」露說。

  「人吃五穀雜糧的,誰能不生病?我們中國人最行的,就是拖著病長命百歲。」

  「拜託你別說什麼『我們中國人』,有人還是講衛生的。」

  「噯呀,我們這個老爺,」他太太道,「要他洗澡比給小娃子剪頭髮還難。」

  「多洗澡傷原氣的。」國柱說。

  「你的原氣——整個就是消化不良。」露說。

  「這一對姐弟,到了一塊老是這樣麼?」雪漁太太問國柱太太。

  她笑道:「他是因為姑奶奶要走了,心裡不痛快。」

  「珊瑚可落了單了。」雪漁太太胖胖的胳膊攬住了珊瑚的腰,「我來看你,跟你做伴。」

  「好啊。」

  雪漁太太又摟住了露的腰,三人像小女孩似的並肩而站。「再見面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在中國舒舒服服地住著偏不要,偏愛到外頭去自己刷地煮飯。」國柱嘟囔著。

  「上回也是,我倒頂喜歡的。」露道。

  「一個人你就不介意做這些事。」珊瑚道。

  「只有這樣我才覺得年青自由。」露道。

  「哼,你們兩個!」國柱道,「崇洋媚外。」

  「也還是比你要愛國一點。」珊瑚道。

  「我們愛國,所以見不得它不夠好不夠強。」露道。

  「你根本是見不得它。」國柱說。

  露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不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知道了,講起中國跟中國人來,再怎麼禮貌也給人瞧不起。」

  「哪個叫你去的?還不是自找的。」

  露不理琵琶與陵。有人跟前她總這樣,對國柱的孩子卻好,是人人喜愛的姑姑。今天誰也沒同琵琶和陵說話。國柱、他太太、雪漁太太只是笑著招呼,就掉過了臉。離了婚的母子,也不知該說什麼,不看見過這種情況。他們也都同榆溪一樣,家裡從來沒有離婚的事。琵琶跟著表姐去參觀煙囪、艦橋、救生艇,一走遠一點就給叫回來。黃澄澄的水面上銀色鱗片一樣的陽光,一片逐著一片。挨著河太近,溫暖的空氣弄得她頭疼。這是楊家的宴會,她和弟弟不得不出席,雖然並不真需要他們。

  好容易,站到碼頭上,所有人都揮手,只有琵琶與陵抬頭微笑。揮手未免太輕佻魯莽了。

  在家裡,又搬家了,搬回衖堂裡,這次房子比較現代。離婚的事一字不提。榆溪的脾氣倒是比先前好。西方墜入地平線下,只留下了威廉這條狗。沒有了花園追著狗玩,就到衖堂裡追。漸漸也明白了,雖然心痛,小狗待琵琶與陵和街坊的孩子沒有什麼兩樣。跟著他們跑,因為精神昂揚,不是因為他們喊它。晚上拴在過道,半希望能變成一隻看門狗。老媽子們不肯讓狗上樓,榆溪不准狗進餐室。琵琶與陵從來不吃零嘴,三餐間也沒有東西喂它。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幹頭上,照露的吩咐給它生豬肝,老媽子們嫌糟蹋糧食,可是沒有公開批評。

  「別過來,狗在吃飯。」何干警告道,「毛臉畜牲隨時都可能轉頭不認人。」

  廚子抱怨豬肝貴,改喂剩飯泡菜汁。

  「還不是照吃不誤。」老媽子們說。

  威廉老在廚房等吃的。廚子老吳又罵又踢,還是總見它在腳邊繞。琵琶覺得丟臉,喊它出來,它總不聽。它倒是總不離開廚子老吳。廚子高頭大馬,圓臉,金魚眼佈滿了紅絲,肮髒的白圍裙下漸漸地墳了起來,更像屠夫。

  「死狗,再不閃開,老子剝了你的皮,紅燒了吃。」他說。

  打雜的笑道:「真紅燒可香了,油滋滋的,也夠大。」

  「狗肉真有說的那麼好吃?」佟幹問道。

  「聽說鄉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氣。」打雜的說。

  「狗肉不會,沒聽人家說是香肉嚜。」廚子道,「招牌上都這麼寫的,有的館子小攤子就專賣香肉。」

  「那是在舊城裡。這裡是租界,吃狗肉犯法。」打雜的說。

  「管他犯不犯法,老子就煮了你,你等著。」廚子向狗說。

  「噯,都說狗肉聞起來比別的肉都要香。」何干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