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四〇


  「你們要給它取什麼名字?」露問道,「隨便什麼都可以,是你們的狗。」

  中國人給狗取名字不外乎小花、小黃、來富。琵琶卻決定要叫它威廉,是陵的眾多英文名裡不用了的。小狗有黃色班點,耳朵不大看得見。姐弟倆帶著小狗躺在地毯上看英文童書上的插畫,英文還看不懂。書上的樹寶塔似的綠裙展開來,吊著鳳梨和銀薊。西方特為孩子們創造的魔法世界歡喜得她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她還享受著中國的奢華。有幾家親戚與露很親熱,不是「認養」了她就是陵。她一下子多了三個乾媽,舊曆年送她錢,每回去都還帶糖果回來。自己的母親依舊是最好的,很像是神仙教母,比一般人的母親都要好,她很得意有這樣的不同。

  有天她母親父親卻在午餐時吵了起來。兩人一天中只有這個時候會碰面。

  「我是回來幫你管家的,不是幫你還債的。」

  「這筆錢我不付。」

  「我不會再幫你墊錢了。」

  「看看這個。又沒人生病,還會有醫院的賬單。」

  「誰像你?醫生說你打的嗎啡夠毒死一匹馬了,要你上醫院還得找人來押著去。」

  「這筆錢我不付。看看這些賬單,一個人又不是衣服架子。」

  「你就會留著錢塞狗洞,從來就不花在正途上。」

  「我沒錢。你要付,自己付。」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榨幹她,沒有錢看她還能上哪。」

  何干一聽拉高了嗓門,早把孩子們帶到法式落地窗外。琵琶不願走。餐桌是個狡猾的機器,突然不動了,前一向一直好好的,修理起來當然不用一分鐘。珊瑚姑姑不就還默默吃她的飯,佟幹也一樣立在她背後搖著蒲扇?她習慣了父親母親總是唱反調。記憶裡總是只有在吵架的時候才看見他們兩個一塊。珊瑚跟陵、她自己也知道是當他們的緩衝器,她也喜歡那樣。兩人仍是高聲。也許是沒什麼,他們只是見面就吵。洋臺上明亮而熱。紅磚柱之間垂著綠漆竹簾子,陽光篩下來,蟬噪聲也篩了進來。

  「在這兒玩。」何干低聲道,靠著闌幹看著他們騎上三輪腳踏車。

  兩人繞著圈慢慢騎著。洋台不夠大,姐弟倆一會兒擦身而過,看也不看一眼。屋裡的聲音還是很大,露像留聲機,冷淡地重疊著榆溪的暴吼拍桌,可是琵琶聽不出他們在吵什麼。恐怖之中地板下突然空了,踏板一往下落,就軟軟地往下陷。她又經過弟弟一次,也不看他。兩人都知道新房子完了。始終都知道不會持久。

  「你姑姑跟我要搬走了。」一個星期之後露向琵琶說。她拿著一根橙色棍子擦指甲油,坐在小黃檀木梳粧檯前面,鏡子可以摺疊放平,也是她的嫁妝。「我們要搬進公寓,你可以來看我們。你父親跟我要離婚了。」

  離婚對琵琶是個新玩意。初始的畏懼褪去後,她立刻就接受了。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有汽車或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幾年以前想離婚根本不可能,」她母親在說,「可是時代變了。將來我會告訴你你父親跟我的事,等你能懂得的時候。我們小時候親事就說定了,我不願意,可是你外婆對我哭,說不嫁的話壞了家裡的名聲。你舅舅已經讓她失望了,說我總要給她爭口氣,我不忍心傷她的心,可是她也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事情到今天的地步,還是我走最好。希望你父親以後遇見合適的人。」

  「這樣很好。」琵琶不等問就先說。震了震,知道離婚是絕對正確的,雖然這表示新生活也沒有了。

  露卻愣了愣,默然了一會,尋找銼指甲刀,「你跟弟弟跟著你們父親過。我不能帶著你們,我馬上就要走。橫豎他也不肯讓你們跟我,兒子當然不放,女兒也不肯。」

  琵琶也覺得自然是跟著老媽子和他們父親過,從沒想過去跟著她母親。可以就好了!跟著母親到英國,到法國,到阿爾卑斯的雪地,到燈光閃爍的聖誕樹森林。這念頭像一道白光,門一關上就不見了。多想也無益。

  「這不能怪你父親。不是他的錯。我常想他要是娶了別人,感情很好,他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我們不要緊。」琵琶道,也學母親一樣勇敢。

  「你現在唯一要想的就是用功念書。要他送你去上學得力爭,話說回來,在家念書可以省時省力,早點上大學。我倒不擔心你弟弟,就他這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受教育。」

  露和珊瑚搬進公寓,公寓仍在裝潢,油漆工、木匠、電工、家具工來來去去。倒像新婚,不像離婚。琵琶去住一天,看得眼花繚亂。什麼樣的屋子她都喜歡,可是獨獨偏愛公寓。

  露與榆溪仍到律師處見面,還是沒有結果。

  榆溪堅決不簽字,「我們沈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叫我拿什麼臉去見列祖列宗?無論怎麼樣也不能由我開這個風氣,不行。」

  只要能把婚姻維持下去,有名無實他也同意。倒不怕會戴綠帽子,他瞭解自己的妻子。娶到這樣的妻子是天大的福氣。可是他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

  「我們沈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

  毫無希望的會面拖下去。

  「我一直等你戒掉嗎啡。」露道,「把你完完整整地還給你們沈家,我也能問心無愧走開。過去我就算不是你的賢內助,幫你把健康找回來至少也稍補我的罪愆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很對不起你。」

  她還是頭一次這麼說。榆溪心一灰,同意了。往後半個鐘頭兩人同沐浴在悲喜交加之中。下次見面預備要簽字了,榆溪卻又反悔。沈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

  英國律師向露說:「氣得我真想打他。」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他總算威嚇榆溪簽了字。

  「媽要走了。」露同琵琶說,「姑姑會留下。」

  「姑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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