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三二 |
|
|
|
琵琶與陵很生氣要給拘禁起來,幸好有何干陪著,要什麼玩具她都會送來。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館裡一樣。琵琶還是第一次吃到加了奶酪的通心粉。白俄護士長胸部鼓蓬蓬的,是個金髮美人。檢查腸子運動,她總敲敲他們的賽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調的中文問:「有沒有?」逗得姐弟倆捧腹。醫生診斷很正常,可是出院後每天還是要回院注射營養針,每隔一天還要去做紫外線治療。 露也像紫外線燈一樣時時照臨他們。吃晚飯,上洗手間,躺下休息,她都會訓話: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依賴。 「老媽子們都是沒受教育的人。她們的話要聽,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沒有道理。不懂可以問我。可是不要太依賴別人。老媽子們當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干也不能陪你們一輩子。她死了你們怎麼辦?我今天在這裡跟你們講道理,我死了呢?姑姑當然會幫你們。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轉眼就過了,所以要銳意圖強,免得將來後悔。我們這一代得力爭才有機會上學堂,爭到了也晚了。你們不一樣。早早開始,想做什麼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裡一事無成的時代過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職業,女孩男孩都一樣。現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見人家重男輕女,我就生氣,我自己就受過太多罪了。」 真該讓秦幹聽聽,琵琶心裡想。仿佛有人撥開了烏雲,露出了清天白日。 有天晚上何干發現她仰躺著,屈起了膝蓋,講她她也不聽了。 「唉哎噯!」何干將她的膝蓋壓平。 「媽也是這樣。」 「太太嫁人了。」 「跟嫁不嫁人有什麼關係?」她又屈起膝蓋,「你問媽,她一定說沒關係。」 何干不言語,只是硬把她的腿壓平,她也立刻又屈起膝蓋。何干這次就算了,往後一見她屈膝躺著,必定會至少壓個一次,當提醒她。何干不大管她,除非是涉及貞潔和孝順的事。 現在琵琶畫的人永遠像她母親,柳條一樣纖瘦,臉是米色的三角臉,波浪鬈髮,大眼睛像露出地平線的半個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鉛筆畫的淡眉往下垂,靠近眼睛。好看的嘴塗了深紅色,近乎黑色的唇膏。她母親給她買了水彩、蠟筆、素描簿、圖畫紙、紙夾。她每天畫一幅。珊瑚每天教她和陵四個英文字母。坐在珊瑚的椅臂上,看她膝上的大書,很是溫馨。露給她梳頭,靠得她很近,卻不那麼舒服。她母親臉龐四週六寸的空氣微微有些不穩定,通了電似的,像有一圈看不見的狐毛領。 「老媽子說的話她不信。」露同國柱的太太說,欣喜的神氣,「問過我才肯照她們的話做。」 榆溪回家來住進了他的房間,嗎啡戒了,還是可以抽大煙。他下樓來吃午飯,踱圈子等開飯。他不會吹口哨,只發出促促的嘟嘟聲,像孩子吹陶哨。孩子們問好他只咕嚕答應,向妻子妹妹窘然點頭,僵著脖頸,頭微偏向一邊。大家坐下來,老媽子們盛上飯來。飯桶放在外頭穿堂裡。珊瑚榆溪談論親戚的消息,才沒多久就嘲笑起彼此喜歡的親戚來了。「噯呀!那個王三爺!」「噯唷,你那個周奶奶!」兩個木偶互打嘴巴子似的,兄妹倆從小習慣了。露一直不作聲,只幫孩子們夾菜,低眉斂目,臉上有一種脈脈的情深一往的神氣。 「吃肉,對身體好。市場沒有新的菜蔬麼,何大媽?」 「不知道,太太,我去問廚房。」 榆溪也不同妹妹爭論了,假裝只有他一個人。拇指撳住一邊鼻翅,用另一邊鼻孔重重一哼,又換一邊,身體重心也跟著換。他挑揀距他最近的一盤魚,一雙筷子不停翻著豆芽炒碎豬肉,像找什麼菜裡沒有的東西。末了,悻悻然一仰頭,整碗飯覆在臉上,只剩一點插筷子的空間,把最後一口飯撥進嘴裡,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吃完將碗往桌上一摜,站起來走了。 餐桌的空氣立時輕鬆起來。桌面拾掇乾淨之後,老媽子們端上水果,是露的創舉。她教孩子兩種削蘋果皮的方法:中國式的,一圈一圈直削到最後皮也不斷;外國式的,先把蘋果切成四瓣。她的營養學和教育訓話帶出了底下的問題: 「長大了想做什麼事?」 「畫畫。」 「姐姐想做畫家。」露跟陵說,「你想做什麼?」 這是第三次提起這問題。陵只低聲說:「我想學開車。」 露笑道:「你想做汽車夫?想開汽車還是火車?」 陵不作聲。選了個聽起來不算壞的答案。「開火車的。」他終於說。 「好,你想開火車。」露也不再追問下去。 「我看看你的眉毛長了沒有。」她同琵琶說,「轉這邊,對著燈。像這樣子捏鼻樑。沒人的時候就捏,鼻子會高。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態動作,那全在自己。頂要緊的是別學了什麼習氣。」 「什麼習氣?」琵琶問道。 她無奈地擺了擺手,「習氣,唔,就像你父親。你父親有些地方真,呃,真噁心。」末一句用了個英文字disgusting。「中文怎麼說來著?」她問珊瑚。 「沒這個字。」 「就是——就是讓人想吐。」她笑著解釋,往喉嚨揮揮手,「我就怕你們兩個也學會你們父親的習慣。你注意到沒有?」 「沒有。」琵琶搜尋心底,卻突然一片空白。她父親舉止怪異的時候她從來沒正眼看過。 「下次仔細看,可是千萬別學他。你爸爸其實長得不難看,年青的時候很秀氣的,是不是,珊瑚?」 「可不是,他的毛病不是出在長相上。」 「就是他的習氣。當然是跟他害羞有關係。別玩嘴唇,從哪學來的?」 「不知道,我沒想。」 「老是碰嘴唇會變厚。也別舔。眉毛上抹點蓖麻油應該長得出來。」 「陵的眼睫毛真長。」珊瑚說,「陵,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我今天要出去。」 陵不作聲。 「肯不肯,呃?就借一個下午,晚上就還你了?」 陵微微搖頭。 「啊,借給我一下午都不肯?」 「唉,怎麼這麼小氣呀,陵!」露笑道。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國人。」珊瑚的聲音低下來,有些不安。 「榆溪倒是有這一點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實那時候有個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說了,舉杯就唇,也沒了笑容。 珊瑚去練琴。露喝完了茶也過去,立在珊瑚背後,手按在她肩上,吊嗓子。她學唱是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 「低了。」珊瑚又敲了幾下琴鍵。 「哪裡。我只是少了練習,還是唱到B了。再一遍,拉拉拉拉拉!」 「還是低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