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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噯,大爺怕大太太。」何干道,「一向就怕。」

  「不然早就討姨太太了。」珊瑚道。

  「大太太話可說得滿。」露說,「『你謹池大伯那是不會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

  「她每次說『你謹池大伯』總說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

  「還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

  「我最受不了就是這樣演戲——什麼開家具店的,還弄人來給太太磕頭。」

  「吉祥總不會也以為是要嫁出去做老闆娘吧?」

  「她知道。」何干悄然道,半眨了眨眼。

  「她當然知道。」珊瑚道。

  「她說大爺答應她另外住,她才肯的。」何干道。

  「她恨太太,也難怪。」露道,「這麼些年受了那麼多氣。」

  「她的妯娌都受不了,更別說是丫頭了。」珊瑚道。

  「既然大家都知道,怎麼會只瞞住大太太一個?」

  「誰有那個膽子說啊。」何干低聲道。

  「也不犯著害怕了,木已成舟了。」珊瑚道。

  「駿知道也不告訴他母親?多了個兄弟,他不覺得怎麼樣?」

  「他說了也沒用。」珊瑚道,「孩子是沈家的骨肉,老婆再凶也沒辦法。」

  「大爺這麼做也算是報了仇了。」露道。

  「他一定是早有這個存心了,丫頭天天在跟前,最惹眼。」珊瑚道。

  「男人都當丫頭是嘴邊的肉。就連葵花,國柱也問我要,好幾個人也跟我說過,我都回絕了,一定得一夫一妻,還要本人願意才行。」

  「志遠的新娘有福氣,有太太幫著她。」何干道。

  「還叫志遠的新娘?她都嫁了多少年了?」珊瑚道。

  「十六歲就嫁人是太早了,可是我不敢把她一個人留下。」

  葵花臉紅了,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看見榆溪上樓來,趁這機會走開了。

  「才回來?」榆溪一進房就說,「還以為今天住在楊家,讓你們講個夠。缺什麼沒有?」

  「這房子怎麼能住?」露說,「珊瑚跟我明天就去看房子。」

  他說:「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

  他繞房間踱圈子,長長的影子在燈下晃來晃去,繞了一圈就出去了。

  他進來了空氣就兩樣了。珊瑚打呵欠伸懶腰。

  「噯,我要睡了。」

  第二天屋子擠滿了親戚。露和珊瑚出門拜客,看房子,有時也帶著孩子們。興奮之餘琵琶沒注意她父親是幾時消失的,也不想到要問,一直到後來要搬家了,才聽見說他上醫院去把毒癮戒了,美其名是戒大煙。露堅持要他戒,榆溪始終延挨著不去,還是珊瑚跟哥哥大吵了一場他才去了。也是珊瑚安排好了醫院,可是臨到頭還是沒辦法把他拖上汽車。末了找了國柱來,他帶著胖子保鏢和兩個車夫,一邊一個押著他,坐楊家的黑色大汽車走了。前一向胖子始終沒有用武之地,這次倒看出他架人的功夫高明。國柱靠著一隅,勸得唇焦舌敝:

  「這是為你好。我是不願多事的,可是誰叫我們是親戚?親戚是做什麼的?」

  事後他說:「我可真嚇壞了。沈榆溪發了狂似的,力氣可大了,不像我氣虛體弱的,他用的那些玩意倒像一點影響也沒有,我還聽過他吹噓會打針。萬一讓他搶了胖子的槍呢?萬一扭打的時候槍走火了呢?我心裡想:完了,完了,這一次真完了。我倒沒想到穿上蠶絲背心,聽說可以防彈。我讓張福坐前座,充人數壯壯膽,我知道張福不管用,可是他比我還孬,抖得跟篩糠似的。你知道我最怕什麼?最怕我們家的老爺車拋錨。嘿嘿,幸虧沒有,一次也沒有,嘿嘿!一定是沈家祖宗顯靈。」

  露找到了一幢奶黃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交錯,有閣樓,後院。「就是人家說的花園洋房。」她說。有中央暖氣,還有一個琵琶格外喜歡的小升降架。羅家兩個表姐來,看了看客廳。

  「真漂亮,」兩個表姐悄聲說,「倒是藍椅子紅地毯——」

  「是不是很好看?」琵琶喊,「我最喜歡紅紅藍藍的。」

  已經長大的表姐們不作聲。

  「你們房間要什麼顏色?」露問。琵琶和陵合住一間房。「房間跟書房的顏色自己揀。」

  琵琶與陵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裡很怕他會一反常態,發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琵琶揀了橙紅色,隔壁書房漆孔雀藍。動工以前始終疑心她母親會不會照樣吩咐工人,工人知道是小孩子的主意會不會真照顏色漆上。房間油漆好了。像是神仙生活在自製的世界裡,雖然顏色跟她心目中的顏色不大一樣,反正總是不一樣。她還是開心地看著新油漆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看不盡。在孔雀藍書房上課,也不在意先生了。她把先生關在盒子裡了。

  她母親幫他們請的先生是個白鬍子老頭,輕聲細語的,比別的先生講得仔細。可是開課前露先送他們住了兩個月醫院澈底檢查。她把自己的法國醫生薦給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兩個孩子送進了他剛開業的療養院。「那裡很漂亮。」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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