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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才沒有。」露沙啞地笑,說話的聲音很特別,彌補剛才在音樂上的小疏失。她洋裝肩膀上垂著的淡赭花球亂抖,像窸窣飄墜的落葉。「來嚜,再來一遍嚜。」她甜言蜜語的。

  珊瑚又彈了一遍,再進一個音階。

  「等安頓下來,我真得用功了。」露道。

  琵琶站在旁邊聽。

  「喜不喜歡鋼琴?」露問道。

  「喜歡。」她喜歡那一大塊黑色的冰,她的臉從冰裡望出來,幽幽的,悚懼的。倒是不喜歡鋼琴的聲音,太單薄,叮叮咚咚的,像麻將倒出盒子。

  「想不想像姑姑一樣彈鋼琴?」

  「想。姑姑彈得真好。」

  「其實我彈得不好。」珊瑚道。

  露去換衣服,要琵琶跟進去,「弟弟不能進來。」

  琵琶倚在浴室門口,露穿著滾貂毛的長睡衣,跟她說著話。浴室磅秤上擱著一雙象牙白蛇皮鞋。鞋是定做的,做得很小,鞋尖也還是要塞上棉花。琵琶知道母親的腳也是小腳,可是不像秦幹那麼異樣。脫掉拖鞋看得見絲襪下的小腳,可是琵琶不肯看。長了鰭還是長了腳都不要緊。

  「你們該學游泳。」露正說道,「游泳最能夠讓身體均衡發展了。可惜這裡沒有私人的池子,公共池子什麼傳染病都有。還是可以在長板凳上練習,鋼琴椅就行。改天我教你們。」

  「媽會游泳?」

  「遊得不好。重要的是別怕水,進了水裡就學會了。」

  「英國是什麼樣子?」

  「霧多雨多,鄉下倒是漂亮,翠綠的。」

  「我老以為英國天氣好,法蘭西老是下雨。」她這完全是望文生義,英國看上去有藍藍的天紅屋頂洋房,而法蘭西是在室內,淡紫紅色的浴室貼著藍色磁磚。

  「不對,正相反,法蘭西天氣好,英國老是下雨。」

  「真的?」琵琶道,努力吸收。

  「志遠來了。」葵花穿過臥室進來。

  露隔著關閉的浴室門交代了他一長串待取的東西。他回來了,顫巍巍抱著高高一疊翻譯的童書和旅遊書,都是給琵琶和陵看的,可是琵琶還是喜歡她母親的雜誌。有一篇蕭伯納寫的《英雄與美人》翻譯小說在連載。情節對話都不大看得懂,背景卻給迷住了。保加利亞舊日的花園早餐,碧藍的夏日晴空下,舞臺指導有種驚妙的情味與一種奶油般濃郁的新鮮,和先前讀過的東西都兩樣,與她的新家的況味最相近。

  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門口哭,只有這時候是個空檔。

  「他家裡人說要不是娶了個丫頭,差事就是他的了。」她說。

  「什麼差事?」露說,「北洋政府沒了。就算八爺幫他薦了事,現在也沒了。」

  「他們說的是將來。」

  「誰還管什麼將來。再說,一離了這個屋子,誰知道你的出身。」

  「他們說他這輩子完了。」

  「他們是誰?他父母麼?」

  葵花不作聲。

  「他們早該想到才對,當初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樂得討個媳婦,一個錢也不出,現在倒又後悔了?」

  「他們倒不是當著我的面說。」

  「要是因為還沒抱孫子,也不能怪你。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你們還年青,急什麼?別理他們,志遠不這麼想就行了。」

  「誰知道他怎麼想的。」

  「你只是說氣話。你怎麼會不知道。」

  葵花只是哭。

  「也許是我做錯了,讓你嫁得太匆促。你也知道,我不敢留你一個人。你們兩個都願意,志遠又是個好對象,能讀能寫,不會一輩子當傭人。還沒發達就會瞧不起人,那我真是看錯他了。」

  「他倒沒說過什麼。」

  「那你還哭個什麼勁,傻丫頭?」

  「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

  「南京現在要找事的人滿城都是。」

  「求小姐薦事。」

  「現在是國民政府了,我們也不認識人了。」

  「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說句話?」

  「珊瑚小姐也不認識人了。時勢變了。你不知道,志遠應該知道。能幫得上忙我沒有不盡力的,可是現在我也無能為力。」

  「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找不到事,他倒想開爿小店。」

  「外行人開店風險可不小。」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他有個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說小雜貨鋪蝕不了本。」

  最後他們跟露和珊瑚借錢開了店,總會送禮來,極難看的熱水瓶和走味的蜜餞。老媽子們帶琵琶和陵去過店裡一次,到上海城的另一頭順路經過。在店裡吃茶吃蜜餞。老媽子們也掏腰包買了點東西,彼此多少犧牲一點。

  志遠夫妻來得少了。店裡生意不好。終於關了店,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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