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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七

  「先生來了!」老媽子們快心地道,「先生來了就好了。都歸先生管。先生有板子,不聽話就挨板子。」

  板子是一塊木板,專打犯人屁股,打學生手心。琵琶只是笑笑,表示不屑理會,可是同樣的笑話說了又說,本來就不好笑,再後來就更笑不出來了。她和弟弟在後院玩,廚子蹲在水溝邊刮魚鱗,忽然抬頭,眼睛閃過會心的一笑,唱道:「先生來了!」

  樓下收拾了房間當課室,是當過書童的王發把書房裡的配備都找了出來。老媽子們帶孩子們進來看。

  「看見沒有?」秦幹指著先生案上的板子。沒有琵琶想像中大,六寸長,一塊不加漆的木頭,四角磨光了,舊得黑油油的,還有幾處破裂過,露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已經又磨光了。擱在銅器磁器間極不相稱,像是有什麼法力,巫醫的細枝或是聖骨擱在禮器裡。

  「看見板子了麼,大姐?」何干問道。琵琶假裝不理會,心裡還是吊著水桶似的。

  生平第一次琵琶與陵有了休戚與共的關係。先生來的前一晚,姐弟倆默默看著老媽子收拾冬衣,訣別似的看著這熟悉的一幕。兩人的衣服堆在椅子上,穿舊了的織錦漾著光,絲緞裡子閃著紅豔。那是晚餐後,電燈暗了,金褐色的光,像是要燒壞了。世界彌漫著一股無以言之的恐怖。

  「噯,先生明天就來了。」何干突然想起來說,摺好了一件棉襖。

  第二天,雖然心理上早該預備好了,還是有措手不及的感覺。先生已經來了,在房裡休息。現在又和榆溪在課室裡說話,榆溪要孩子們下樓來見先生。牆上掛著孔夫子的全身像,黑黑的畫軸長得幾乎碰地。孔夫子一身白衣,馬鞍臉,長鬍子,矮小的老頭子,裙底露出的方鞋尖向上翹。琵琶不喜歡畫像,還是得向供桌上的牌位磕頭。心裡起了反抗,還是向供桌磕了三次頭,再向先生磕頭。他是人間的孔夫子的代表,肥胖臃腫,身量高,臉上有厚厚的油光,拿領子擦了,污漬留在淡青色的絲錦料子上。榆溪一旁觀禮,兩指夾著雪茄煙,銀行家一樣。傭人送上了午餐。這是第一天,先生與東家學生同桌吃飯,還有酒。琵琶覺得先生不該吃吃喝喝。榆溪倒是滔滔不絕,暢談教育,痛詆現今的學校,也藉題大罵外國的大學。

  「先要下工夫飽讀經書,不然也只是皮毛。底子打得越早越扎實。女兒也是一樣。我們家裡一向不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反倒要及早讀書。將來等她年紀大了再弛縱也不遲。」

  他讓先生知道他是一個嚴父。先生不時客氣地點頭稱是。臉上的厚厚的油光掩不住疲憊與厭惡,仿佛是醫生見著一個病人,看遍了醫生,對自己的病了如指掌。

  午餐過後就開始上課,第一堂就上《論語》,木刻大字線裝書,很容易就弄髒。琵琶的指尖全黑了,臉也抹黑了。一天上完像是煤坑裡出來的。她老想把指頭塞進薄薄的雙層摺竹紙裡,撕開書頁。沒多久她的書全撕了頁,摺了角,很難翻頁。

  「板子開了張沒有?」老媽子們問道。

  「先生客氣是剛來的原故,可別讓板子開了張,不然可就生意興隆了。」她們說道。

  先生每次伸手拿板子旁邊藤壺套裡的茶壺都有點緊張,唯恐誤會了。他身上有蒜味,在籐椅上打盹還打呼,可是琵琶已經習慣了他也是常人。有時要她背書,背著背著他就睡著了。她把書給先生,站在幾尺外,身體左搖右晃。同一句念了又念,忘了下半截,先生卻不提點,就知道他真睡了。這時很可以躡著腳上前去偷看椅背上的書。陵大聲念著書,瞪大眼睛看著她,聲音越來越小。然後發奮圖強,又往下咕嚕著搖籃曲。

  他們一齊辛勤苦讀,一星期七天,最近的假日還在幾個月後。先生要等到年底才會回家。他有一個打雜的小廝幫他洗衣服端飯。榆溪和姨太太的套間就在對過,不睡的時候門都是敞開的,對先生極不尊重,可是學校紛紛成立,塾師的工作並不好找。

  榆溪和老七這一向的心情很壞。兩個燒大煙的都吃了排頭,矮子為了面子還解釋為什麼討了一頓好罵。他們到馮家推牌九輸了不少,疑心遇上了郎中,彼此埋怨認識了馮家。想賣地找不到買主。不犯著長子戳矮子的壁腳,日子就很難過了,末了矮子給逼走了,收拾行李的時候發誓說要討回這筆債,「砍了你。老子少了指頭,要你少了腦袋。」

  老七的父親也儘量躲著榆溪。

  「烏龜都怕了。」老媽子們快心地道,「噯,烏龜都怕了。」

  榆溪消沉之餘倒留心起孩子的教育來。中國一向有這個傳統,懷才不遇的文人閉門課子,寄希望於下一代。他叫琵琶和陵帶著書本來。

  「上到哪裡了?」他問道,又說,「上得這麼慢,幾時才上完?」要他們背書,都背得不熟。

  「從今天開始晚飯後在客廳念書。溫習白天上的課跟以前忘了的。背熟了就過來背給我聽。不背熟不准睡。」

  他們沒告訴先生讀夜書的事,可是吟吟哦哦的聲音一定是聽見了,也一定掃了他的面子。琵琶覺得在客廳讀夜書,歡慶氣氛的壁燈嘲笑著他們,非常不是味道。她坐在窗前,房裡的燈光照亮了夜空,藍得像塊玻璃。夜晚真美,卻得坐在這裡搖擺著背誦一本看不懂的書,最讓她生悶氣。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王曰:「叟……」她忘了說的是什麼,卻看見白皚皚的宮殿。最讓她不平的是讀夜書整個沒道理。她想關閉耳朵不聽房間另一頭弟弟慘慘戚戚小聲的念書聲。兩個人這樣子一齊受苦太丟臉了,這種事不該兩個人一道。

  終於該她拿著書到對過房間了。

  「爸爸。」她喊了聲,上前站到煙炕前,把書給他,他一言不發接了過去。老七躺在他對面,隔著鴉片盤子。老七前一向對她那麼好,現在不理她了,可是當著她背書非常不得勁。老七穿著黑色袴襖,喇叭袴腳,抱著胳膊側身躺著。白絲襪上繡的鐘錶發條花樣像一行蜘蛛爬上她的腳踝。

  琵琶搖擺身體背書,卻不得勁。長子坐在小矮凳上燒煙,兩邊肩膀聳得高高的,拿煙炕當桌子使,玩弄著煙架、煙簽、煙燈,榻上躺著兩個人,倒像是演兒子的人選錯了角,看著比父母還要年紀大。藍色的煙霧彌漫。兩個房間中間一個大穹門,像個洞窟,住著半獸半神,牛魔王與鐵扇公主。後來學英文,見著「父親的窩」這說法倒吃了一驚。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子曰——」

  「過而——」榆溪催她,悶悶地坐了起來,傴僂著看書,眼泡微腫,瘦削的腮頰凹陷。

  「過而——子曰:過而——」

  書本砰一聲扔在腳下,「背熟了再來。」

  她來來回回三次。陵早已上床睡了。第三次榆溪跳起來拉緊她一隻手,把她拖到空書房裡,抓起桌上的板子,啪啪地往下打。琵琶大哭起來,手心刺痛。榆溪又抓她另一隻手,也打了十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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