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二〇


  「老何!」他大聲叫在穿堂窺探的何干進來,「帶她上樓,再哭就再打。」

  「是,老爺。」何干輕快地說。

  一上了樓安全了,琵琶哭得更響。

  「嚇咦,還要哭!」何干虎起臉來吆喝,一面替她揉手心。「好了,不准哭了。」她又說,不耐地替她揉手心。琵琶摸不著頭腦,抬頭看她冷漠的臉,有種她招惹父親不高興時,何干就不喜歡她的感覺,只是她並不相信。

  差不多每天晚上她都哭,倒是不再挨板子了。陵反倒比她聰明,從來沒出過事。老媽子們也不再拿板子說笑了。

  老七也感染了教育熱,想教侄子識字。榆溪很不屑,要他看他瞧不起的學校一年級教科書,比讀古書要實用。她每天把他叫到煙炕前問功課。不認得的字她總問榆溪。不用板子,單是徒手,抓著什麼就什麼,摺扇,繡花拖鞋,煙槍,不用起身,也把他打得青一塊黑一塊。現在屋子裡白天晚上都是琅琅的讀書聲。琵琶和陵白天在課室裡,晚上在客廳,那個男孩在穿堂一個人站著讀。他吸著鼻涕,大聲讀著老七的官話,沒腔沒調的,像個扭曲聲音的擴音器,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反復地念,末了總算念出點什麼陰森森的意思來:「池中魚,游來遊去。」

  兩行字配上了圖畫,有只魚在海草間游水。他有一隻眼睛腫得睜不開。

  「把個頭打得有百斤籃子那麼大。」老媽子們低聲咕嚕,嚇壞了。

  「噯呀!」咬著牙歎氣,「小東西,也可憐——」小烏龜也不該受這個罪,可是她們話說了一半,縮住了。

  先生聽見了哭聲和吟誦聲也不問,端午節以前卻辭館了。端午是一年三次決定是否延聘先生的節日。先生走後,榆溪對孩子們的學業也意興闌珊,要他們自己溫書,等下一位先生來,可是他也不查問了。只聽說要請新先生,始終沒來,姐弟倆便把書本拋下了,又恢復了舊貌。

  早晨坐在後院,母雞在腳邊走來走去。老媽子們在戶外洗衣服,輪流端著三腳紅木盆接水。晌午以前北方的天空特別藍,空氣淨是水和肥皂味。水龍流下的水沖在洗衣板上。琵琶一身白點粉紅棉紗小褂,黑袴子。她一直等著夏天才穿這件小褂。是她外婆送的出生禮物,一整櫃衣服,足足可以穿到十歲。一直收在箱子裡,散發著樟腦味,摺子再洗也洗不平。她把竹凳擱在陰涼的地方,綠色的雞糞也最少。廚房裡廚子在剁肉,咚咚響。肥皂泡、白菜葉、雞毛順著水溝流走。

  她拿了弟弟和自己的扇子。「不能兩隻扇一起扇,」老媽子們告誡道,「會變成蝴蝶。」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次她想試立刻就被攔住。這會兒沒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戰戰兢兢地搖了一下。兩股相對的氣流抵消了,手腕子倒特別覺得無力,一路延伸到兩條胳膊。可是臉上微微的風就讓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突然不想探個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險。蝴蝶是美,卻活不長,也不能做什麼。

  「陵少爺,別踩了雞屎。別到太陽底下去。」秦幹蹲著洗衣服,還不忘扭頭銳聲喊。

  楚志遠找了個石板練書法,一個有樁子的石砧板。志遠想在公家機關做事,得要寫一筆好字。他拿只大毛筆沾水練字,水碗擱在廚房外頭窗臺上。琵琶過去看。他站著寫,手腕懸空。大大的字在平滑的灰色石面上浮現一會兒,水漬一干就消失了。可以省紙。

  「說三國給我聽嘛,志遠。」琵琶求他。

  「你怎麼不自己看?都讀書了。」

  「我要聽你講。」

  「書在那兒。自己拿去。」

  「我也要寫,就寫一個。」

  他沒作聲。

  「你寫完了說三國好不好?你說的比書上寫的好。」

  他可以把《三國演義》倒背如流。他的聲音小,跟他的身材一樣,年青的臉五官像擠住了,有點鼠頭鼠腦的,可是一說起空城計、舌戰群儒、草船借箭、苦肉計、錦囊妙計來,眉毛就會向上斜挑,逸興遄飛,連說帶比,拿捏得恰到好處。

  「給我寫嘛,志遠。」

  末了他把毛筆給了她。她站在板凳上寫。寫得並不好。為了挽回顏面,她畫起了拿手的畫來,畫了臉,有人臉那麼大,從灰色圓石板上瞪著看,活靈活現的,某個枉死的鬼魂被囚禁在石板裡。一串寒顫蠕蠕地在琵琶脊樑上爬。臉消失了。

  「別畫畫。」志遠說,「這是練字用的。」

  他拿走了毛筆,倒水在石頭上,仿佛被她弄髒了。

  志遠是有抱負的,並不想一輩子當僕傭。他和琵琶的母親一齊長大,他父親是楊家的總管。露和弟弟小時候請先生,志遠做伴讀,得到了受教育的機會。露出嫁,也把他帶了過來,以傭人的工錢請個秘書。新娘必須預備一切派得上用場的東西,才能完全獨立,在夫家才能抬頭挺胸做人。妝奩甚至包括便桶、臉盆、洗腳盆、各色澡盆。露出國之前要求志遠留下,定期寫信報告孩子和家裡的情況。他答應會等到她回國,露也把葵花嫁給了他,讓他滿意。三年過去了,貧窮的年青人要出人頭地已經很難,年紀大了就更難。寫信給露他從不問露的歸期,生怕不耐煩似的。他並不知道榆溪一直在要求太太回來。最近志遠才替他寄了這麼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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