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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不大常看見,老太太。樓下就兩個燒煙的。」

  「那兩個是下人?」

  「兩個燒煙的也整理房間,遞遞拿拿的。」

  「還有姨太太,不會不方便麼?」半笑半皺眉,又好笑又嫌惡。

  「衣服是拿到樓上洗的。」何干補了句,似乎就情有可原。

  「你一定聽見了什麼。」何干不能上前,所以雖然是低聲說的,卻像是舞臺上的低語,遠遠地傳了出去。

  「我們都在樓上,老太太,燒煙的都是男的,不大常看見他們。」

  「不是說有一個還會打針?」

  何干也低聲答道:「不知道,老太太。」

  「我就擔心這個。抽大煙是一回事,嗎啡又兩樣了。」

  「要是老太太下回見著了,倒可以說兩句。我們做底下人的是不敢說什麼的。」

  「噯,老何!我只是伯母,伯母能說的也不多。你們太太也該回來管管了。」

  「是啊,太太回來就好了。」

  「這可不是說著玩的,老何。那麼年輕的人,一輩子還長著呢。」

  「可不是嚜,老太太。」

  「噯呀,老何,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操心。將來叫我拿什麼臉見他母親?」她不想說等她死後。

  何干知道她也只是說說,跟榆溪的母親素來也不往還。至少從她口裡打聽不到什麼。現實是何干真的知道的不多,也不想知道。碰上這種時候就可以老實地說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為了亂說話而惹惱了老爺。

  「只希望老太太能說句話。」她說,傷慘地笑著。

  「讓那個男傭人給姨太太打針,也不看地方。」老太太著惱地說,「她也吃大煙吧?」

  「我們不知道。」何干低聲說,像是剛說了什麼秘密。

  「一定也吃,才會帶壞了他。」老太太歎氣,「還虧你們這些老人來照顧孩子。」問話完畢便向孩子們說:「去玩去吧。要什麼東西跟他們要,家裡沒有的就叫人買去。」

  榆溪來了半個鐘頭,何干帶著孩子在屋子的另一處。他從不帶老七來,怕她受不了新房子的規矩,新房子裡姨太太們都是安分守己的。榆溪和老七有自己的朋友,不過他要她跟她的姐妹們都不來往了,因為她們還是堂子裡的。他本人也跟朋友漸行漸遠,想安頓下來,儉省度日,所以才不要小公館,搬回家來住。這一向見的人也少了。老七也不能跟男人調笑,惹他妒忌。她很高興能哄得他花大錢,像是過年去賭錢。兩人志同道合,孟浪魯莽,比什麼時候都要親密。有個朋友正月裡終日不閉戶,他們天天去,債臺高築,終於吵了起來。

  她照堂子的規矩活動都在里間,沒有興趣向外擴展。大理石面的黃檀木五斗櫃上擱著進口的銀盥洗用具,每個堂子裡的姑娘都有:高水罐,洗臉盆,漱盂,肥皂盒。她在中央的桌子吃飯,梳粧檯鏡裡倒映出她的身影,斜簽著身子,乏味地撥著碗裡的熱茶泡飯。堂子裡的姑娘吃得很簡單,只有幾樣鹵菜或是鹹鴨蛋。她也只知道這種生活。榆溪煙癮過足了,從煙炕上起來,同她一齊吃飯,像獨獲青睞的客人。日子像是回到了過去,賓客都散了之後的一刻溫柔,靜靜坐下來吃鹵菜粥或茶泡飯。有時鴇母也一塊吃,他也不介意,覺得像一家人。連丫頭也曾沒規矩地坐下來跟他們一起吃飯,他也很喜歡。但是老七離了堂子之後唯一的改變就是容不下別的女人接近兩人的生活。

  兩個燒大煙的僕人一個高瘦一個極矮,滑稽的組合。有一次矮子把長子擠走了,沒幾個月又回來了。老媽子們總說矮子會待得久。「矮子肚裡疙瘩多。」葵花說。

  一般的傭人總跟佞幸的人儘量少來往,遵守孔教的教誨,敬鬼神而遠之。可是矮子愛打麻將。男傭人的屋裡一張起桌子,他准在,怒視著牌,嘴裡罵罵咧咧的,揚言再也不打了。

  「不打只有一個法子,剁了十根指頭。」廚子老吳說,「看見易爺的手了不?」他問打雜的小廝。

  矮子有次戒賭,自己說是輸光了家產,恨得剁下了左手無名指,作為警惕。

  「他九根指頭打得比十指俱全還好。」志遠說。

  矮子懊惱地笑笑,麻點桔皮臉發著光,更紅了。琵琶和陵總吵著要他的手看,那只指頭還剩一個骨節,末端光滑,泛著青白色。他也讓他們摸。他也同老傭人一樣應酬他們,儘管知道孩子其實無用。

  長子就不浪費時間應酬,只是拖著腳在老爺的套間進進出出,誰也不理。他的肩膀往上聳,灰長袍顯得更長。臉色白中泛青,眼神空洞,視線落在誰身上,誰就覺得空空的眼窩裡吹出了一陣寒風。他坐在煙炕前燒大煙,聽老爺談講,偶爾咕嚕一句,淡然笑笑,兩丸顴骨往上聳動。套間裡說的話只有榆溪和燒大煙的兩個男傭人知道。老七跟他現在已經不說話了。只有榆溪壓住一邊鼻孔清鼻子才會打破房裡的寂靜。

  老七的父親住在穿堂盡頭一個小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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