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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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太太離了縫衣機,還個禮。一身樸素的黑襖袴。低蹙的眉毛,小眼睛全神貫注。 「噯,何大媽坐。老李,倒茶!坐。」 「大姨奶奶忙啊。」何干恭維道。 她短促地一笑,「噯,我反正總不閑著。過年頭五天封了針線籃,這不又動手了。」 「大姨奶奶能幹嘛。」 「能幹什麼!還不是家裡人口太多,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是啊。」 「見過老太太了?」 「還沒有。橫豎是等,我就說先上來給大姨奶奶拜年。」 她在縫衣機上踏著,一面說沈家的親戚誰要結婚了,誰要遠行,誰又生了個女兒。「見過我們新姨奶奶了麼?」 「沒有。」 「蘆台人,才十六歲,很文靜的一個女孩子。」 她說話的聲口聽不出新姨太太是她丈夫的還是丈夫的兄弟的,何干也不敢問。大姨太太正在幫新姨太太踏窗簾。 她兒子上樓來了。 「來跟姐姐哥哥玩。」她說,「陵少爺比他大吧?」 她兒子卻有自己的主張,扯著他母親衣襟粘附在身邊,嘟囔著不知道要什麼。 「嗯?」她低低地叱了聲,想嚇走他。母子倆視線交會,攪擾的目光,他們家特有的,仿佛兩隻螞蟻觸角互碰,一沾即走。 她從口袋裡摸出點錢來塞給他,「好了,去吧去吧!」 「倆孩子多斯文啊,跟個小大人似的。不像我們這兒的,一點規矩也沒有。」她說。 有個老媽子跑上樓來。「可找著了,何大媽,到處都找遍了。」她把聲音低了低,「見六爺吧?」 六爺在樓下房間,端坐在小沙發上。琵琶和弟弟給他磕頭,他傾身要他們起來。他蓄著八字鬍,很飽滿。 「十二爺好?」他問何干道。榆溪的大排行是十二。「見過老太太了?」 除了這兩句再沒別的話,何干就帶他們出去了。老媽子等在門外,又領他們上樓,這次是到二樓的大客廳。更多女客來了,又開了一桌打麻將。他們向著房間另一頭的新姨太太過去。紫色開衩旗袍映著綠磁磚壁爐,更顯得苗條。新嫁娘的原故所以穿紫的。梳著兩隻辮子髻,一邊一個,額上覆著溜海,臉上的胭脂紅得鄉氣。她一直站著,客廳裡沒有她的座位,進來出去的人太多,個個都比她的地位高。她同樣是被冷落的人,便搭訕著找話說,免得開罪了客人。 「少爺幾歲了?小姐呢?來了多少年哪?多大歲數了?是哪兒人哪?」 何干恭恭敬敬一句一個「十一姨奶奶」。究竟也無話可說,連新姨太太都走開了。何干帶著姐弟倆轉了好半天,終於老媽子在門口招手叫他們。他們這裡倒學會了醫生的時髦手段,讓病人從這間候診室換到另一間,感覺上像動了。走過去是一整排的小房間,一色一樣的奶黃色牆,麻將桌上垂著綠珠燈罩。琵琶覺得很漂亮,一點也不知道賭場也是這樣子。他們在一個房間裡坐,又有打麻將的人進來了,挪到另一個房間,傭人送上了蒸糕。 終於老媽子又來找他們。「見老太太去。」她咕嚕著說。 琵琶每回見老太太總見她坐在床沿上,床簾向兩旁分開,就跟她的中分的黑錦緞頭帶一樣。她在雕花黃檀木神龕裡傴僂著身體,面皮沉甸甸的,眼睛也沉甸甸的,說話的聲音拖得長長的。 「過來讓我看看。噯呀,老何,這兩個孩子比我自己的還讓人歡喜。多大啦?都吃些什麼?」 「沒大變,老太太,蒸雞蛋,豆付,鴨舌湯。」 「鴨子現在不當時了。」 「是啊,老太太。這一向就只吃蒸雞蛋,豆付,冬瓜湯。」 「要廚房給他們做這些菜。」老太太吩咐一個老媽子。琵琶一顆心直往下沉。 「不,不,不用麻煩,老太太。」何干說。 「不麻煩。湯裡加點火腿行吧?豆付煮軟一點?加點蝦仁?」 「大白菜,老太太。」 「豆付和大白菜。」她對老媽子說,「還是小心點好,老何,兩個孩子嬌貴。你們太太好些東西不叫吃。唉,倆孩子怎麼扔得下。噯呀,還虧得有你們老人照顧喔。」 「他們很聽話,老太太。」 「十二爺怎麼樣?」壓低了聲音,表示這一次是認真問。 「還不錯,老太太。」 「我倒不放心他。他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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