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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六

  同老七出去過,走親戚並不讓琵琶格外高興。榆溪獨自去拜年,何干帶孩子另外去。秦幹不一齊去。兩個老媽子帶孩子太多餘,明擺著是為了賞錢。

  「是沈家的親戚,你認得清,還是你去。」秦幹豪爽地說。

  琵琶梳洗過,抬起頭來讓何干拿冷冷的粉撲給擦上粉。何干自己不懂得化妝,把張臉塗得像少了鼻子。陵也擦了粉。姐弟倆同何干擠一輛黃包車,搶著認市招上的字,大聲念出來。電線杆上貼了一張紅紙,琵琶念了出來:

  「賣感冒,賣感冒,

  誰見一準就病倒。」

  有個自私的人想把感冒過給別人。

  「別念。」何干說,「看都不該看。」

  「我又不知道寫了什麼。」

  「你會感冒,你先看到。」陵笑道。秦幹不在,他就活潑些。

  他們到沈家的一門親戚家,叫「四條衖」,在天津的舊區,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先到一扇小門前,老傭人從長板凳上站起來,帶著穿過了肮髒的白粉牆走道,轉彎抹角,千門萬戶,經過的小院是一塊塊泥巴地,到處晾著襤褸的衣服。遇見的人都面帶笑容,一轉身躲進了打補丁的破門簾後。小孩子板著臉躲開了。他們都是一家人,並不是房客,可是何干也認不出是誰。走了半天,終於快到了,改由這一家的媳婦帶路,進到老人家房裡。裡頭很陰暗。聽說他的眼睛不好,說不定半瞎了。琵琶叫他二大爺,是她祖父的侄子,第一代堂兄弟的兒子,可是年紀比她祖父還大。他總坐在藤躺椅上,小小斗室裡一個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層層的衣服。舊錦緞內衣領子洗成了黃白色,與他黃白的鬍鬚同樣顏色。他拉著孩子的手。

  「認了多少字啦?」

  「不知道。」琵琶說。

  「有一百個吧?」

  「大概吧。」

  「有三百個吧?」問話中有種饑渴,琵琶覺得很是異樣。

  「不知道。」

  「請先生了沒有?」

  「老爺說今年就請。」何干說。

  「好,那就好。會不會背詩?」

  琵琶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女傭會把她抱到她母親床上,跟她玩一會,教她背唐詩。琵琶記得在銅床上到處爬。爬過母親的腿總磕得很痛,青錦被下兩條腿瘦得只剩骨架子。可是她還是像條蟲似的爬個不停。

  「只會一兩個。」她也不知道記不記得牢。

  「背個詩我聽。」

  頓了一頓,她緊張地開口: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背完了他不作聲。一定是哪個字記錯了。卻看見他拭淚,放開了她的手。琵琶立在那兒手足無措。這首詩她只背誦字音,並不瞭解其中的含義。志遠說二大爺在前清做過總督,她倒沒聯想到詩裡的改朝換代。她聽人說過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二大爺是坐在籃子裡從城牆上縋下來逃走的。南京也在詩裡說的秦淮河畔。傭人們背著她也說「新房子」會送月費給「四條衖」,因為新房子闊,做了民國的官。二大爺總不收,怪他們對皇帝不忠,辱沒了沈家。可是他兒子瞞著他收下了,家裡總得開銷。

  「好,好。」他說,不再拭淚了。「有什麼點心可吃的?」他問媳婦。

  「改天再來叨擾吧,二大爺。」何干說。

  「不,不,吃了點心再走。春捲做好了麼?」

  「還沒有,」他媳婦說,「有千層糕,還有蘇州年糕,方家送來的。」

  她約摸五十歲,穿得像老媽子,靜靜站在門邊,一雙小腳,極像僕傭。房裡的金漆家具隱隱閃著幽光。她啃一聲打掃喉嚨。

  「新房子送了四色禮品來。我給了兩塊錢賞錢。」

  他不言語。她又吭一聲。

  「他們家的一個兒子剛才來了,他父親叔叔還沒回來。」她不說他們在北洋政府做事。

  「叫一個人去回拜。」

  「是。」

  何干從不讓琵琶和陵留下來吃茶吃飯,知道他們家裡艱難,好東西都留給老人家吃。有時候二大爺的兒子會進來,也站在門邊,他媳婦就挪到另一角。他兒子矮,比他父親坐著高不了多少,總是咕嚕著「是」。琵琶其實沒仔細看過他們的長相,只認得年青的一輩,因為他們前一向會到她家裡,男孩女孩都有二十歲大,叫她小姑。她母親姑姑在家的時候常請他們過來,可憐他們日子過得太窮苦。琵琶到「四條衖」很少見著他們。她總是一來就給領著到二大爺房裡,那間屋子舒服漂亮,然後就又給領著出了門。

  她在這裡察覺到一點什麼,以後才知道不曾在別處找得著,那是一種溫厚,來自真正的孔教的生活方式,或至少也極為相似。可能是因為沈家世代都是保守的北方的小農民,不下田的男子就讀書預備科舉考試,二大爺就是中了舉的人。宦途漫漫,本家親戚紛紛前來投奔,家裡人也越來越多。現在由富貴回到貧困,這一家人又靠農夫的毅力與堅忍過日子。年青人是委屈了,可是儘管越沉底的茶越苦,到底是杯好茶。

  「新房子」是一所大洋房,沈六爺蓋的,他是北洋政府的財政總長。當時流行的是北京做官天津住家,因為天津是北京的出海港口,時髦得多,又有租界,萬一北洋政府倒了,在外國地界財產還能得到保障。沈家這一支家族觀念特別重,雖然是兩兄弟,卻按照族裡的大排行稱六爺。家裡有老太太、兩位太太、孩子和姨太太。老太太按著姨太太進門的時間來排行,獨一無二的做法,單純一點,可也繞得人頭暈眼花,簡直鬧不清姨太太是兄弟哪一個的。最常見的是二姨太太,女客都由她招待。以前是堂子裡的,年紀大了,骨瘦如柴,還是能言善道,會應酬。琵琶始終不知道她是誰的姨太太。

  老太太廢物利用。大姨太太在頂樓主持裁縫工廠,琵琶最喜歡這裡,同裁縫店一樣,更舒服些。大房間倒像百貨公司,塞滿了縫衣機,一匹匹的衣料,燙衣板,一大卷一大卷的窗簾料子,銅環。長案上鋪了一床被單,預備加棉花。

  「給大姨奶奶拜年。」何干說,行了個禮。

  姐弟倆也跟著說,倒不用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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