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我不要使錘。」他說。

  「那使什麼?」

  「長矛。」

  「銅錘比較合適,年青,也動得快。」

  他背轉過去,像是不玩了。

  「好,好,長矛就長矛。」

  沒人在眼前他們才玩。可是有天葵花突然對琵琶低聲哼吟:「月姐!杏弟!」

  「你說什麼?」琵琶慌亂地說。

  「我聽見了,月姐!」

  「不要說。」

  「怎麼了,月姐?」

  「不要說了。」霎時間她看見了自己在這個人世中是多麼的軟弱無力,假裝是會使雙劍的女將有多麼可恥荒唐。

  葵花正打算再取笑她幾句,可是給琵琶瞪眼看了一會兒,也自吃驚,她竟然那麼難過,便笑了笑,不作聲了。可是有幾次她還是輕聲念誦:「月姐!」

  「不要說了。」琵琶喊道,深感受辱。

  她的激動讓葵花詫異,她又是笑笑,不作聲。

  戰爭遊戲的熱潮不再,末了完全不玩了。

  現在在樓上無所事事。寬寬的一片陽光把一條藍色粉塵送進嵌了三面鏡的梳粧檯上。蟠桃式磁缸裡裝著痱子粉。冬天把一罐凍結的麥芽糖擱火爐蓋上融化,裡面站了一雙毛竹筷子。麥芽糖的小褐磁罐子,老媽子們留著拔火罐。她們無論什麼病都是團皺了紙在罐子裡燒,倒扣在赤裸的有雀班的肩背上。

  等麥芽糖變軟了,何干絞了一團在那雙筷子上,琵琶仰著頭張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膠質映著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等得人心急死了。卻得坐著等它融化,等上好幾個鐘頭。做什麼都要很久。時間過得很慢,像落單的一隻棉鞋裡的陽光。琵琶穿舊的冬鞋立在地板上,陽光斜斜射過內面鞋底的粉紅條紋法蘭絨裡子。

  「等我十三歲就能吃糯米。」琵琶說,「十四歲能吃水果,十六歲能穿高跟鞋。」

  她母親立下的規矩是不能吃糯米做的米糕,老媽子們則禁止她吃大多數的水果。柿子性寒,傷體質。有一次秦幹買了個柿子,琵琶還是頭一次看見。老媽子們都到後門去看販子的貨,只有秦幹真講價真買。柿子太生了,她先放在梳粧檯的抽屜裡。房間沒人,琵琶就去開抽屜看看,炭灰色的小蒂子,圓墩墩紅通通的水果,看過一眼就悄悄關上抽屜。萬一讓人發現她偷看柿子,還不盡力張揚,洗刷陵的饞嘴污名!他饞歸饞,可沒動過老媽子的好東西。

  隔兩天她就偷看一次,疑心怎麼樣才叫熟。有一次拿指甲尖去戳,紅緞子一樣的果皮上留下了一個酒渦,興奮極了。若不是秦幹的柿子,她就會去問她:「什麼時候吃柿子?」秦幹肯定會說:「小姐可真關心我的柿子啊。」

  又過了一個多月。有天秦幹打開了抽屜。「噯呀,我都忘了。」她說。把柿子拿了起來,剝掉了一點皮。「壞了。」她短短地說了一句。

  「整個壞了?」何干問。

  「爛成一泡水了。」她急急出房去把她這罕有的失誤給丟了。

  琵琶一臉的驚詫,柿子仍是紅通通圓墩墩的,雖然她好久前就注意到起皺了。就算裡頭化了水了,也是個漂亮的紅杯子。可是她沒作聲。一顆心鼓漲了似的,重甸甸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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