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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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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秦幹買了一本寶卷。有天晚上看,歎息著同何干說: 「噯,何大媽,說的一點也不差,誰也不知道今天還活著明天就死了:『今朝脫了鞋和襪,怎知明朝穿不穿。』」 「仔細聽。」何干跟站在她膝間的琵琶說,「聽了有好處。」何干才吃過了飯,呼吸有菜湯的氣味,而她剛洗過的袍子散發出冬天慣有的陽光與凍結的布的味道。大大的眼睛瞪得老大,好看的臉泛著紅光。 「來聽啊,佟大媽。」葵花喊著漿洗的老媽子,「真該聽聽,說得真對。」 佟幹急步過來,一臉的驚皇。 「生來莫為女兒身,喜樂哭笑都由人。」 「說得對。」佟幹喃喃說,鮮紅的長臉在燈光下發光,「千萬別做女人。」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牛馬。」 「說得真對,可惜就是沒人懂。」葵花說。 「噯,秦大媽,」何干歎道,「想想這一輩子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可不是嚜。錢也空,兒孫也空,」秦幹道,「有什麼味?」 她倒沒說死後的報應也是空口說白話。誰敢說沒有這些事?可是她們是知道理的人;學會了不對人生有太多指望,對來生也不存太大的幻想。宗教只能讓她們悲哀。 幸好她們不是虔誠的人。秦幹也許是對牛彈琴,可是她的性子是死不認輸的。說到陵少爺,她的家鄉,舊主人露的娘家,她總是很激昂。絕口不提她的兒子和孫子,在她必然是極大的傷慘與酸苦。 她是個伶俐清爽的人,卻不常洗腳,太費工夫了。琵琶倒是好奇想看,可是秦幹簡單一句話:「誰不怕臭只管來看。」琵琶就不敢靠近。 別的老媽子哈哈笑。「不臭不臭。」葵花說,「花粉裡醃著呢。」 「你沒聽過俗話說王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秦幹說。 她一腿架著另一腿的膝蓋,解開一碼又一碼的布條。變形的腳終於露了出來,只看見大腳趾與腳跟擠在一塊,中間有很深一條縫,四根腳趾彎在腳掌下,琵琶和陵都只敢草草一眼,出於天生的禮貌,也不知是動物本能地回避不正常的東西。 「裹小腳現在過時了。」秦幹道,「都墊了棉花,裝成大腳。」 「露小姐也是小腳,照樣穿高跟鞋。」葵花道。 「珊瑚小姐倒沒纏腳?」漿洗老媽子問道。 「我們老太太不准裹小腳。」何干道,「她說:『老何,我最恨兩樁事,一個是吃鴉片煙,一個是裹小腳。』」 「楊家都管老媽子叫王嫂張嫂,年紀大了就叫王大媽張大媽。」秦幹道。 「這邊是北方規矩。」何干道。 「露小姐總叫你何大媽,楊家人對底下人客氣多了。」秦幹道。 「北方規矩大。」何干道。 「噯,楊家規矩可也不小。有年紀的底下人進來了,年青的少爺小姐都得站起來,不然老太太就要罵了。」 「我們老太太管少爺管得可嚴了。」何干道,「都十五六了,還穿女孩子的粉紅繡花鞋,鑲滾好幾道。少爺出去,還沒到二門就靠著牆偷偷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在樓上看見。」她悄悄笑著說,仿佛怕老太太聽見。雙肩一高一低,模仿少爺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我不敢笑。正好在老太太屋裡,看見他偷偷摸摸脫掉一隻鞋,鬼鬼祟祟地張望。」 一聽見姑爺,秦幹就閉緊了嘴,兩邊嘴角現出深摺子。 「怎麼會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葵花問道。 「還不是為了讓他像女孩一樣聽話文靜,也免得他偷跑出去,學壞了。」她低聲道,半眨了眨眼。 「怪道人說家裡管得越緊,朝後就越野。」葵花道。 「也不見得。少爺就又害羞又膽小。」何干戀戀地說道,「怕死了老太太。」 「老太太多活幾年就好了。」葵花道。 「哪能靠爹媽管,」秦幹道,「爹媽又不能管你一輩子。」 「太太在這裡,不至於像今天這麼壞。」何干柔聲說道。 「是啊,他也怕露小姐。」葵花道,「真怕。」 「太太能管得住他。論理這話我們不該說,有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老太太多活幾年就好了。她過世的時候少爺才十六。」 秦幹又決定要沉默以對。一腳離了水,拿布揩幹。紅漆木盆裡的水轉為白色,硼粉的原故。 「廚子說鴨子現在便宜了。」漿洗老媽子突然道。 秦幹看了她一眼,眼神犀利。腳也俗稱鴨子。 「過年過節廚子會做咸板鴨。」何干道。 「葵花愛吃鴨屁股。」琵琶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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