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三六


  前面估計過脂硯死在雪芹前一兩年,一七五九冬四評想必也就是最後一次,因此一七八零年後編的庚本上半部仍舊是「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庚辰秋的日期已經不適用,刪掉了。這三張回目頁顯然注重日期與評閱次數,與一七六零本時回目頁同一態度。上下兩部回目頁的款式顯然都是編者制定,沒有書主妄加的簽注。

  庚本特有的回前附葉共二十張,自第十七、十八合回起,散見全書。典型的格式是:第一行,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行起,總批,低兩格,分段;沒有標題詩。內中第二十一回稍異,總批平齊,而且附在第二十回回未。又有三回款式不同,沒有書名,包括第七十五回有日期的那張。

  典型的十六張內,吳世昌舉出第二十八回與第四十二回的總批與今本內容不符——第二十八回有「自聞曲回(第二十三回)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其實第二十八回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起黛玉的藥方;第四十二回有「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回數不同。

  這一起子總批顯然都很老。年代最早的第二十九回就有,第三十七、三十八回來自寶玉別號絳洞花王的早本,[24]這兩回也有。X本新改的第三十九、四十四就沒有,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就有。原先的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也有,所以第五十四回仍舊有,X本新分出來的第五十五回就沒有。X本廢除回前回末一切傳統形式,所以此本新寫或改寫諸回都沒有總批,其他原有的總批仍予保留,正如此本頭五回內新的、大改的兩回沒有標題詩,其餘舊有的標題詩還是給保留了下來。

  [24]同注[10],第二四頁。

  X本頭五回仍舊沿用早先的「回目後批」方式,格局謹嚴而不大方便。總批最初該都是回末朱批,那是最自然的方式,看完一回,批在末頁空白上,沒有空白就作眉批。重抄的時候移到回首,墨筆抄入正文,也許回末又有新的朱批,從別的本子上移抄這些總批為回目後批,如果沒來得及抄進去就無法安插。回前另頁總批該是一個變通的辦法,在一回本前面添頁,也就是封面,因此在總批前加上書名。不標明第幾回,因為回數還在流動狀態中,免得塗改。

  X本頭五回還是回目後批,後來感到不便才改用附葉,因另頁總批始自X本。舊有的總批重抄收入X本,這種回前葉的款式顯然不是為數回本而設。附在一回本前面,至少掀過一頁就知道是評哪一回的。編入數回本後,更不清楚了,附葉上的書名不必要,必要的回數反而沒有。X本大概始終停留在一回本的階段上,除了最初幾回有四回本——從甲戌本上,我們知道X本至少有兩個四回本,不過第六至八回在詩聯期抽換了。

  這十六張回前附葉來自X本,有這種扉頁的十六回卻不一定是X本,可能此後改寫過。

  這十六張之外,第二十一回回前附葉在第二十回後面,顯然是在一七八零中葉或更晚的時候,上半部編成十回本之後、才有人在別的本子上發現了第二十一回總批,補抄一頁,只好附在上一個十回本後面。

  這總批分三段,第一段很長,引「後卅回」的一個回目「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與此回對照:「此回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末句未完,因此下一行留空白。下兩段之間沒有空白。

  這一大段顯然原是個一回本的回後批,未頁殘破。移抄到十回本上的決不是脂評人,否則至少會把末句續成或刪節。

  第二段全文如下:「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後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書!」開首四句也就是上一段已有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也就是上一段最後兩句:「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兩段大意相同,不過第二段沒有第一段清楚,似是同一個批者擴展闡明第二段,改寫成第一段,大概批在兩個本子上。第一段末句中斷,下留一行空白,顯然還希望在另一個本子上找到同一則批語,補足闋文。「後卅回」的數目也是後填的,多空了一格。

  款式仿照此本典型的十六張附葉,但是總批與書名平齊,走了樣。如果是因為這一回總批特長,怕抄不下,至少也應當低一格——結果也並沒寫滿,還空兩行。

  補抄第十三回總批,也在一七八零年後改編上半部之後,因為第十三回不比第二十一回在十回本之首,無法附在上一冊後面,只好用朱筆抄在第二冊回目頁反面。因為不是附葉,沒照典型的格式加上書名。補抄這兩回總批的人有機會參看多種脂本,似乎是曹家或親族子侄輩。時間已經至早也在一七八零中葉以後,與那十六張X本附葉相距三十多年,所以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二十一回這張回前附葉與那十六張差之毫釐,去之千里,另外那三張格式不同的更不必說了,可以擱開以後再談。

  「逛」字此書除寫作「曠」、「俇」、「(犬往)」外,還有「(犬任)」,只出現過五次,在庚本第五十四、五十六、七十一、七十四回。——內中第七十一回寫作「(犬彳壬)」,這是甲戌、庚本的抄手將單人旁誤作雙人分的傾向,甲戌本更甚,除了「待書」,「俇」統作「(彳狂)」。——這四回內倒有三回屬￿X本,我們不妨假定X本用「(犬任)」字,是「曠」改「俇」的中間階段,還沒有在《諧聲品字箋》上發現正確的寫法。

  書中賈蓉並沒有續娶,但是第二十九、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七十、七十五、七十六回都提起「賈蓉之妻」或「尤氏婆媳」,大都是大場面中有她,清虛觀打醮,除夕、元宵節、中秋節、老太妃喪事等。

  第七十一回賈母八十大慶,招待王妃、爵夫人的筵席上,戲單傳遞進來,由林之孝家的遞交簾內「尤氏的侍妾配鳳(他處作佩鳳)」,配鳳奉與尤氏,尤氏送給上座的南安太妃。侍妾在隆重的大場面上露臉,這是書中僅有的一次,不論是否合適,反正可以斷言賈蓉如果有妻,一定由賈蓉妻遞給尤氏,像除夕祭祖的菜(第五十三回)。第七十一回屬￿X本,顯然到了X本已經沒有賈蓉繼室這人物,刪掉了。

  第七十一回有改寫的痕跡。下半回鴛鴦向李紈尤氏探春等說鳳姐得罪了許多人,再加上女僕挑唆——指邢夫人聽信讒言挫辱鳳姐事:「……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庚本第一七一一頁)但是她明明剛才還在告訴賈母:

  「……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緣故。鴛鴦便將緣故說了。

  ——第一七零九頁

  固然人有時候嘴裡說「不說」又說,也是人之常情,卻與鴛鴦的個性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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