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多少恨 | 上頁 下頁


  宗豫見她面色不大好,站起來扶著椅子,說了聲「咦」——家茵苦笑著又解釋了一句:「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鉤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著件舊馬褲呢大衣。

  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瞭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瞭解。

  她極力鎮定著,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的真真是俊!呵!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著你娘。也難怪你!哎!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

  「噯呀!這就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歎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願意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仿佛褻瀆了照片,她逕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裡。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一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撈著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背著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衛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裡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歎道:「哎!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裡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哎,你別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麼自個兒一個跑到上滑稽戲來的呢?」說這,已是瀟瀟灑灑地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都也看在眼裡。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

  虞老先生道:「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

  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裡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來道:「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裡走,道:「我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家啊!」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我還要教書呢!」虞老先生只管東張西望,漬漬贊道:「真是不錯!」姚媽看這情形真是家茵父親,立刻改變態度,滿面春風地往裡走,說:「老大爺坐會兒吧,我就去給您沏碗熱茶!」虞老先生如同打殘荷似的點頭哈腰不佚,笑道:「勞駕勞駕!我倒正口幹呢!因為剛才午飯多喝了一杯。到上海來一趟,不是難得嗎!」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裡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注視著。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歎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麼?」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麼?」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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