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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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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幾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麼華什麼華,怎麼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裡一縮,然後湊到敦鳳跟前,濛濛地看著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裡,可是最起頭有她這個人的影兒,是八月十五晚上。」眾人都聽見了,哄笑起來,搶著說:「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娘家的體面,不願讓米先生再往下聽,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兒也就來了。」 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面,回過頭來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說,「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米先生始終帶著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幾個孩子出現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乾淨,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裡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臺,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文件高櫃,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歷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裡,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的鴉片煙雖然戒掉了,還搭著個煙鋪。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衩裡露出肉紫色的絨線袴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紮腳袴。 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袴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麼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袴罷,一條袴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只好湊合著再說。」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從前的料子只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麼?」敦鳳道:「我那兒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麼?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著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著,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身來,背剪著手,看牆上的對聯。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玩。老太太問小孩:「怎麼不知道叫人哪!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子只是忸怩著。米先生心裡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老太太只管追問,連敦鳳也跟著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著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網袋裡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麼?」敦鳳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別客氣了。我是真的不吃。」煙炕旁邊一張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敦鳳歎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您這兒戶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有看見。定一份報,也就是為著看看戶口米戶口糖。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人管!咳,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種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楊老太太道:「靈不靈呀?」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著玩,看他才五十塊錢。」 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麼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瞭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後什麼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她欣欣然,彷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裡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聽說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現在不能找他了,特別掛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聽見你說起算命了。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著,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只顧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臺的時候看了看鐘。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極細的長短針,噝噝唆唆走著,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著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有的。也有根據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說我同我丈夫合不來。我說:『那怎麼樣呢?』她說:『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這當不是笑話?家裡多少人勸著不中用,給她一說就好了?我說:『不行噯,我不能把他帶來。他不同我好,怎麼肯聽我的話呢?』她說:『那麼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可不是越說越離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麼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後來我就沒有再去。」 楊老太太聽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裡,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著。楊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們說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裡老王說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米先生道:「現在用人真難。」敦鳳道:「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 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你不知道,我情願少用個把人,不然,淨夠在牌桌旁邊站著,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衖堂的,寧可多貼他幾個錢。今天不知怎麼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煙去了──你看這是不是……?」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麼?」楊老太太道:「哪兒供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都是同衖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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