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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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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襯衫裡略略轉側一下,外面冷,更覺裡面的溫暖清潔。微雨的天氣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濕嚌嚌,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裡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得她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沖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敦鳳丟掉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著肩膀,覺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著牆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臺上掛一隻大鸚哥,淒厲地呱呱叫著,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趕著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彆扭,就沒叫他看。她抬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臺闌幹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著在那裡關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裡,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敦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網袋裡去。紙口袋是報紙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裡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面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結婚經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要微笑歎息,說:「說起來話長噯。」就連後來事情已經定規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當然是瞎說。 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們,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後來還是她舅母出面調停,花錢買了個安靜。她親戚極多,現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娘家兄弟們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呼。敦鳳呢,在他們面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願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當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幾個親戚,時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裡,就只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敦鳳也是悶得沒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 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楊太太坐在飯廳裡打麻將,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鐘已經開了電燈。一張包銅邊的皮面方桌,還是多年前的東西。楊家一直是新派,在楊太太的公公手裡就作興念英文,進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剛從外國回來的時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剛生了孩子,他逼著她吃水果,開窗戶睡覺,為這個還得罪了丈母娘。楊太太被鼓勵成了活潑的主婦,她的客室很有點沙龍的意味,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嬌滴滴的。也有許多老爺,得空便告訴她,他們的太太怎樣的不講理。米先生從前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自己家裡得不到一點安慰,因此特別地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說說笑笑也是好的。就因為這個,楊太太總認為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 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春風滿面的,紅紅白白,笑得發花,眯細著媚眼,略有兩根前瀏海飄到眼睛裡去;在家也披著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著肩膀,一手當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敦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招呼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著嫌疑;拉著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複了一句「好麼?」癡癡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造就的。敦鳳就恨她這一點。 敦鳳問道:「表哥在家麼?」楊太太細細歎了口氣道:「他有這樣早回家來麼?表妹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敦鳳笑道:「也只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淨吵嘴。」敦鳳與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著,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著敦鳳說話,引著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說與楊太太完全無關罷,那也不對,敦鳳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據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圍著這包銅邊的皮面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現在她闊了,儘管可以嗇刻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現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夥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其中有一個,黑西裝裡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後,說:「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了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劃。她似乎不怕癢,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著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劃下去,說道:「哪,劃一道線──男女有別,啊!」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說給這班人聽,就顯著下流。 隔壁房間裡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著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撳著,低著頭小聲唱戲,旁邊有人伴奏。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昆曲嗎?」米先生也道:「聽著幽雅得很!」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臺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楊太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裡面起哄罷了,他們昆曲研究會裡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裡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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