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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4)


  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骨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著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著下角,兩人站著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著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彷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著他,想道:「股票公司裡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著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說話之間淨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著!現在不同了,男人就服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麼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麼苦,拖著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嘔得也不大來家了,什麼都落在我身上,怎麼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卷起畫幅,口中說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裡有一種溫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裡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幾時請老太太到我們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坐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雇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應著,心裡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兩個女人一塊兒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並排坐著,不知怎麼總顯得傻頭傻腦的。一男一女坐著,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說:「要是個不相干的人一塊兒坐著,的確有些不犯著。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麼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她想著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彷佛不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號配給麵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托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於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麼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說好,說裡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婚哪裡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著張報紙,上下一瞭,又一折,折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罷?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塊兒走。」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著,若是個知趣的,就該藉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完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麼背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裡來眉來眼去的?

  說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裡島上的跳舞。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鋪著二尺厚的銀磚,一座大佛,周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然而敦鳳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著他,因為他心心念念記罣著他太太,因為他與她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楊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們去起來還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說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去呢。」楊老太太道:「那她真高興了!」敦鳳歎了口冷氣,道:「唉!將來的事情哪兒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著──」她也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點發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說,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著說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別處去彎一彎,讓他先走一步罷。」

  米先生去了之後,老太太問敦鳳:「他現在上哪兒?」敦鳳移到煙炕上來,緊挨著老太太坐下,低聲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麼病呢?」敦鳳道:「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氣管炎。這兩天他每天總要去一趟。」說到這裡,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捏著拳頭輕輕地搥,一手放平了前後推動,推著搥著,滿腔幽怨的樣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隨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鳳忙道:「我當然是隨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於他,根本也沒有什麼感情。」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氣話罷?」敦鳳愣起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幾乎是翻著白眼,然而她還是微笑著的:「我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現在,到底是夫妻──」敦鳳著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麼話都說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其實我們真是難得的,隔幾個月不知可有一次。」話說完了,她還兩眼睜睜看定了對方,帶著微笑。

  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對答,只是微笑著。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說道:「當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難跟他發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錯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錯。」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心他呀,衣裳穿,脫,吃東西……總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自己說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體結實,看著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道:「先我告訴舅母那個馬路上的算命的,當著他,我只說了一半。說他是商界的名人,說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又說他今年要喪妻。」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說:不是你。你以後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實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罷。」敦鳳低頭搥著搓著膝蓋,幽幽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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