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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邊城(3)


  觀光客大都就看個教堂,在中國就是廟了。花蓮的廟比臺北還更家庭風味,神案前倚著一輛單車,花瓶裡插著雞毛撣帚。裝置得高高的轉播無線電放送著流行音樂。後院紅磚闌幹砌出工字式空花格子,襯著芭蕉,燈影裡偶有一片半片蕉葉碧綠。後面廚房裡昏黃的燈下,牆上掛著一串玲瓏的竹片鎖鏈,蒸饅頭用的。我不能想像在蒸籠裡怎麼用,恨不得帶回去拿到高級時裝公司去推銷,用作腰帶。純棉的瑞士花布如果亂紅如雨中有一抹竹青,響應竹制衣帶,該多新妍可喜!

  花蓮城隍廟供桌上的暗紅漆筊杯像一副豬腰子。浴室的白磁磚牆。殿前方柱與神座也是白磁磚。橫擋在神案前的一張褪色泥金雕花木板卻像是古物中的精品。又有一對水泥方柱上刻著紅字對聯。忽然一抬頭看見黑洞洞的天上半輪涼月——原來已經站在個小院子裡。南中國的建築就是這樣緊湊曲折,與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大不相同。月下的別院,不禁使人想起無數的庵堂相會的故事。

  此地的廟跟臺北一樣,供香客插燭的高腳蠟臺上都沒裝鐵簽——那一定是近代才有的。臺灣還是古風,山字架的下截補換了新木,更顯出上半的黯黑舊白木棍棒的古拙。有的廟就在木架上架只小藤籮,想必籮中可以站滿蠟燭——一隻都沒有,但是揣度木架的部位與高矮,不會不是燭臺。因陋就簡,還是當初移民的刻苦的遺風。

  還有一個特點是神像都坐在神龕外,繡幔前面。乍看有點看不慣,太沒掩蔽,仿佛喪失了幾分神秘莊嚴。想來是神像常出巡,抬出抬進,天氣又熱,揮汗出力搬扛的人挨挨擦擦,會污損絲綢帳幔。我看見過一張照片上,廟門外擠滿了人,一個穿白汗背心的中年男子笑著橫抱著個長須神像,臉上的神情親切,而仿佛不當樁事,並不肅然。此地的神似乎更接近人間,人比在老家更需要神,不但背鄉離井,同荒械鬥「出草」也都還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其間又還經過五十年異族的統治,只有宗教是還是許可的。這裡的人在時間與空間上都是邊疆居民,所以有點西部片作風。我想起公共汽車旁的打鬥。

  花蓮風化區的廟,荷葉邊拜墊上鑲著彩色補釘圖案,格外女性化些。有一隻破了的,墊在個大缸底下。高僧坐化也是在缸中火葬的,但是這裡的缸大概是較日常的用途。缸上沒有木蓋,也許還是裝自來水前的水缸。香案前橫幅浮雕板上嵌滿碎珊瑚枝或是海灘石子作背景。日光燈的青光下,繡花神幔上包著的一層玻璃紙閃閃發光。想必因為天氣潮濕,怕絲綢腐爛。

  夜間沒有香客,當然是她們正忙的時候。殿外大聲播送爵士樂,更覺冷冷清清。廊下一群廟祝高坐在一個小平臺上,半躺在籐椅上翹著腳喝茶談天。殿側堆著鑼鼓樂器,有一面大鼓上寫著「特級」二字。

  附近街上一座簡陋的三層樓木屋,看上去是新造的,獨門獨戶站在一小塊空地上,門口掛著「甲種妓女戶」門牌。窗內燈光雪亮,在放送搖滾樂。靠牆直挺挺兩隻木椅,此外一無所有。兩個年青的女人穿著短旗袍,長頭髮披在背上,仿佛都是大眼睛高個子高胸脯,足有國際標準,與一個男子在跳搖滾舞。男子近中年了,胖胖的,小眼睛,有點豬相,拱著鼻子,而面貌十分平凡,穿著米色拉鍊夾克,隨和地舒手舒腳,至多可以說跟得上。但是此地明明不是舞校,也許是他們自己人閑著沒事做廣告。

  二等妓院就沒有這麼純潔了。公共食堂大觀園附設浴堂,想也就是按摩院,但是聽說是二等妓院。樓下一排窗戶裡,有一張藤躺椅上鋪著條毛巾被,通內室的門裡有個大紅織錦緞長旗袍的人影一閃。這樣衣冠齊整怎麼按摩?似乎與大城市的馬殺雞性質不同。

  另一個窗戶裡有個男子裸體躺在籐椅上,只蓋塊大毛巾。又有個窗戶裡,一個人傴僂著在剪腳趾甲。顯然不像大陸上澡堂子裡有修腳的。既然是自理,倒不省點錢在家裡剪,而在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時候且忙著去剪腳趾甲。雖然剛洗過澡指甲軟些容易剪,也是大殺風景的小小豪舉。

  這一排窗戶不知是否隔成小室的統間,下半截牆漆成暗綠色,上半截奶油色,壁上有只老式掛鐘。樓下大敞著門,門前停著許多單車,歪歪斜斜互相偎倚著疊放。大門內一列深棕色櫃檯,像旅館或醫院掛號處。牆壁也漆成同樣的陰暗的綠色,英美人稱作「醫院綠」的。

  大概因為氣候炎熱需要通風,仿佛沒有窗簾這樣東西,一律開放展覽。小電影院也只拉上一半鐵門,望進去黑洞洞的一直看到銀幕與兩旁的淡綠色舞臺幕。

  風化區的照相館門口高高下下掛滿妓女的照片,有的學影星張仲文長髮遮住半邊臉,有的像劉琦,都穿著低領口夜禮服。又有同一人兩張照片疊印的,清末民初盛行的「對我圖」。

  夜遊後,次日再去看古屋。本地最古老的宅第是個二層樓紅磚屋,正樓有飛簷,山牆上鑲著湖綠陶磁挖花壁飾,四周簇擁著淡藍陶磁小雲朵。兩翼是平房。場院很大,矮竹籬也許是後添的。院門站得遠遠的,是個小牌樓,上有飛簷,下面一對紅磚方柱。

  臺灣仿佛一直是紅磚,大概因為當地的土質。大陸從前都是青磚,其實是深灰色,可能帶青灰。因為中國人喜愛青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徑稱為青磚。紅磚似是外來的,英國德國最普遍的,條頓民族建築的特色。在臺灣,紅磚配上中國傳統的飛簷與綠磁壁飾,於不調和中別有一種柔豔憨厚的韻味。

  有個嘉慶年間的廟,最古的一翼封閉了,一扇門上掛著木牌,上寫「辦公處Office」。側面牆上有個書卷形小窗,兩翼各嵌一隻湖綠陶磁挖花壁飾作窗櫺,中央的一枚想必砸破了,換裝三根原木小棍子,也已經年深月久了,予人的感覺是原有的,整個的構圖倒更樸拙有致。

  又有一幢老屋,普通的窗戶也用這種八角形綠磁挖花壁飾作窗櫺,六隻疊成兩行。後加同色木柵保護,褪色的淡藍木柵也仍舊溫厚可愛,沒有不調和。

  小巷裡,搖茶葉的婦人背著孩子在門前平臺上席地圍坐,大家合捧著個大扁篾籃,不住地晃動著。籃子裡黑色的茶葉想必是烏龍,茶香十步外特別濃。另一家平臺上堆滿了舊車胎。印度也常有這種大門口的平臺。

  年青的朋友帶我來到一處池塘,一個小棕櫚棚立在水心。碧清的水中偶有兩叢長草倒影。是農場還是漁塭?似乎我的導遊永遠都是沉默寡言,我不知道怎麼也從來不問。

  有個長髮女郎站在亮藍的水裡俯身操作,一件橙黃桔綠的連衫裙卷到大腿上;面貌身材與那兩個甲種妓女同一類型,不過纖巧清揚。除了電影裡,哪有這等人物這身打扮作體力勞動的?如果我是貴賓來參觀,就會疑心是「波田姆金的村莊」——俄國女皇凱薩琳二世的寵臣波田姆金(Potemkin)在女皇游幸途中遍植精雅的農舍,只有前面一堵假牆,又徵集村姑穿著當地傳統服裝載歌載舞,一片升平氣象。

  這美人想必引人注目慣了,毫不理會我們眈眈遙視,過了一會,逕自趟水進棚去了。我這才微弱地噯呀了一聲,帶笑驚歎。那青年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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