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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訪邊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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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座廟,進去隨喜。這大概是全世界最家常的廟宇,裝著日光燈,掛著日曆。香案上供著蛋杯——吃煮蛋用的高腳小白磁杯,想是代替酒盅。拜墊也就用沙發上的荷葉邊軟墊,沒有蒲團。牆上掛著個木牌寫著一排排的姓名,不及細看,不知是不是捐錢蓋廟的施主。 祀的神中有神農,半裸,深棕色皮膚,顯然是上古華南居民,東南亞人的遠祖。神農嘗百草,本來草藥也大都是南方出產,北邊有許多都沒有。草藥發明人本來應當是華南人。——是否就是「南藥王」?——至於民間怎麼會知道史前的華南人這麼黑,只能歸之於種族的回憶,浩如煙海的迷茫模糊的。我望著那長方臉黝黑得眉目不清的,長身盤腿坐著的神農,敗在黃帝手中的蚩尤的上代,不禁有一種森森然的神秘感,近於恐懼。 神案上花瓶裡插著塑膠線組成的鏤空花朵。又插著一大瓶彩紙令旗,過去只在中秋節的香鬥上看見過。該是道教對佛寺的影響。神殿一隅倚著搭戲臺用的木材。 下一座廟是個古廟——當然在臺北不會太古老。灰色的屋瓦白蒼蒼的略帶紫藍,色調微妙,先就與眾不同。裡面的神像現代化得出奇,大頭,面目猙獰,帽子上一顆大絨球橫斜,武生的戲裝;身材極矮,從俯視的角度壓縮了。與他並坐的一位索性沒有下半身。同是雙手擱在桌上,略去下肢的一個是高個子,軀幹拉長了,長眉直垂到腮頰上。這決不是受後期印象派影響的現代雕塑,而是當年影響馬蒂斯的日本版畫的表親或祖先。日本吸收中國文化,如漢字就有一大部份是從福建傳過去的。閩南塑像的這種特色,後來如果失傳了,那就是交通便利了些之後,被中原的主流淹沒了。[1] 【[1]鹿港龍山寺未經翻修,還是古樸的原貌。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光華雜誌》有它一個守護神的彩色照片,兇惡的朱紅臉,不屑地披著嘴,厚嘴唇占滿了整個下頦。同年十二月《時報週刊》二五一期有題作「待我休息」的照片,施安全攝:兩個抬出巡行的神將中途倚牆小憩,一白一黑,一高一矮。頎長穿白袍的一個,長眉像刷子一樣掩沒了一對黑洞洞的骷髏眼孔;是八字眉,而八字的一撇往下轉了個彎,垂直披在面頰上,如同鬢髮。矮黑的一個,臉黑得發亮,撇著嘴冷笑,露出一排細小的白牙,兩片薄薄的紅唇卻在牙齒下面抿得緊緊的——顛倒移挪得不可思議。局部的歪曲想必是閩南塑像獨特的作風。地方性藝術的突出發展往往不為人注意,像近年來南管出國,獲得法國音樂界的劇賞,也是因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的變局,才把時代的水銀燈撥轉到它身上。】 下首大玻璃櫃裡又有只淡黃陶磁怪龍,上頦奇長,長得像食蟻獸,如果有下頦,就是鱷魚了,但是缺下頦,就光吐出個舌頭。背上生翅,身子短得像四腳蛇。創造怪獸,似乎殷周的銅器之後就沒有過? 這麼許多疑問,現成有行家在側,怎麼不請教一聲?仿佛有人說過,發問也要學問。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過看著有點奇怪而已,哪問得出什麼。連廟名沒看清楚,也都沒問是什麼廟。多年後根據當時筆記作此文,席德進先生已經去世,要問也沒處問了。那天等於夢遊症患者,午睡游臺北。反正那廟不會離席先生寓所太遠,不然我也走不動。 麥家這兩天有遠客住在他們家,替我在山上的日式旅館定了個房間,號稱「將軍套房」,將軍上山來常住的。進房要經過一連串的小院子,都有假山石與荷池,靜悄悄的一個人影子都不見。在房中只聽見黃昏細雨打著芭蕉,還有就是浴室裡石獅子嘴裡流出的礦泉,從方櫃形水泥浴缸口漫出來,泊泊濺在地上。房間裡塌塌米上擺著藤家具。床上被單沒換,有大塊黃白色的漿硬的水漬。顯然將軍不甘寂寞。如果上次住在這裡的是軍人。我告訴自己不要太挑剔,找了腳頭一塊幹淨土蜷縮著睡,但是有臭蟲。半夜裡還是得起來,睡在壁龕的底板上——日式客廳牆上的一個長方形淺洞,掛最好的畫,擺最好的花瓶的地方。下緣一溜光滑的木板很舒服,也不太涼。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女服務生進來鋪床,找不到我,嚇了一大跳。 幸而只住了一夜。麥家托他們的一個小朋友帶我到他家鄉花蓮觀光,也是名城,而且有高山族人。 一下鄉,臺灣就褪了皮半卷著,露出下面較古老的地層。長途公共汽車上似乎全都是本省人。一個老婦人紮著地中海風味的黑布頭巾、穿著肥大的清裝襖袴,戴著灰白色的玉鐲——台玉?我也算是還鄉的複雜的心情變成了純粹的觀光客的遊興。 替我作嚮導的青年不時用肘彎推推我,急促地低聲說:「山地山地!」 我只匆匆一瞥,看到一個纖瘦的灰色女鬼,頰上刺青,刻出藍色胡鬚根根上翹,翹得老高,背上背著孩子,在公路旁一爿店前流連。 「山地山地!」 吉卜西人似的兒童,穿著破舊的T恤,西式裙子,抱著更小的孩子。 「有日本電影放映的時候,他們都上城來了,」他說。 「哦?他們懂日文?」 「說得非常好。」 車上有許多乘客說日語。這都是早期中國移民,他們的年青人還會說日文的多得使人詫異。 公共汽車忽然停了,在一個「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方。一個壯碩的青年跳下車去,車掌也跟著下去了。忽然打起架來,兩人在地下翻滾。藍天下,道旁的作物像淡白的蘆梗矮籬似的齊臻臻的有二尺高。 「契咖茹喲!契咖茹喲!(搞錯了喲!)」那青年在叫喊。 司機也下去了,幫著打他。 大概此地民風強悍。一樣是中國人,在香港我曾經看見一個車掌跟著一個白坐電車的人下去,一把拉住他的西裝領帶,代替從前的辮子,打架的時候第一先揪的。但是那不過是推推搡搡辱駡恫嚇,不是真動武。這次我從臺灣再去香港,有個公車車掌被抓進警察局,因為有個女人指控他用車票打孔機打她。——他們向來總是把那件沉重的鐵器臨空扳得軋軋響,提醒大家買票。——那也還不是對打。香港這一點是與大陸一致的,至少是提倡「武鬥」前的大陸。 這臺灣司機與車掌終於放了那青年,回到車上來。 「他們說這人老是不買票,總是在這兒跳下去,」我的青年朋友把他們的閩南話譯給我聽。 挨打的青年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他的美軍剩餘物資的茶褐色襯衫撕破了。公車開走了,開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向它立正敬禮。他不會在日據時代當過兵,年紀不夠大,但是那種奇異的敬意只有日本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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