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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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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〇年間我在《皇冠》上看見一則笑話,是實事,雖然沒有人名與政府機關名稱等細節。這人打電話去,問部長可在這,請部長聽電話。對方答道:「我就是不講。」這人再三懇求,還是答說:「我就是不講。」急了跟他理論,依舊得到同一答覆:「我就是不講。」鬧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就是部長。 我看了大笑不止,笑得直不起腰來。此後足有十幾年,一想起來就笑得眼淚出。我自己從前學生時代因為不會說上海話,國語也不夠標準,在學校裡飽受歧視,但是照樣笑人家。 同是上海,浦東話在當時上海就認為可笑。上海話「甲底別」(腳底板)浦東話是「居底別」。同學模仿舍監的浦東口音,一聲「居底別」就大家笑得東倒西歪。現在這一類的笑話不合世界潮流了。向來美國諧星的看家本領原是模仿各國移民與本土的黑人口音,但是所謂ethnic jokes(少數民族的笑話)沾上了種族歧視的嫌疑,已經不登大雅之堂。雖然猶裔、日韓裔、波多黎各裔的笑匠仍舊大肆嘲笑他們上一代的鄉音未改,畢竟自嘲又是一回事,別國還可以恣意取笑的似乎只有斯堪地那維亞的怪腔,一字一句都餘音嫋嫋一扭一扭。沒人抗議,也許也是因為瑞典挪威丹麥這三小國沒自卑感,不在乎。他們的祖先維京海盜是最早的遠洋航海家,在哥倫布之前已經發現新大陸。近代又出了個易卜生,現代話劇之父,又成為社會福利先進國,又有諾貝爾獎金。 其實我看各人笑其所笑,不必挑剔了。反正不論高乘幽默還是淺薄無聊,都源自笑人踏了香蕉皮跌一跤這基本喜劇局面。雖說「謔而不虐」,「謔」字從「言」從「虐」,也就是用語言表現的精神虐待。倉頡造字就仿佛已經深明古希臘「喜劇是惡意的」這定義了。 最近美國電視上報導醫學界又重新發現大笑有益健康。大笑一次延長壽命多少天,還是論年論月,我沒聽清楚。不幸被人笑,我們心裡儘管罵他們少見多怪,也只好付之一笑。便宜了他們,大笑一場將來大限已到的時候可以苟延性命若干天。我們譬如慈善家施藥,即使不是「樂捐」。 《皇冠》還是每期都有笑話,前人筆記上的,今人親身經歷的,不止一欄。我倒無意中想起個題目Laugh Lines(笑紋——眼角嘴邊笑出來的皺紋——又一義是「招笑的幾行字」)。可惜是英文,皇冠慶祝四十周年不能用作壽禮。 近年來《皇冠》變了很多,但是總在某一層面上反映海內外中國人的面貌,最新的近影。就連在大陸,稍一松泛大眾就又露出本來面目,照樣愛看。內容民族性與異國情調相間,那也是普遍的嚮往,尤其在青少年間。像電視時代前美國最具影響力的一兩個綜合性的流行雜誌,中國還只此一家,別無分出。相信再過四十年,也還是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皇冠》。即使有些讀者有時候不感到共鳴,也會像我看了對自己說:「哦……現在這樣。」 ※初載一九九三年三月《皇冠》第四百六十九期,收入《對照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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