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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吃與畫餅充饑(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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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船公司有幾隻小貨輪跑這條航線,這只最小,載客更少,所以不另開飯,頭等就跟船長一桌吃,二等就跟船員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闊米粉麵條炒青菜肉片,比普通炒麵乾爽,不油膩。菜與肉雖少,都很新鮮。二等的廚子顯然不會做第二樣菜,十天的航程裡連吃了十天,也吃不厭。三四個船員從泰國經香港赴日,還不止十天,看來也並沒吃倒胃口。多年後我才看到「炒米粉」「炒河粉」的名詞,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也從來沒去打聽,也是因為可吃之物甚多。 那在美國呢?除非自己會做菜,再不然就是同化了,漢堡熱狗圈餅甘之如飴?那是他們自己稱為junk food(廢料食品)的。漢堡我也愛吃,不過那肉餅大部份是吸收了肥油的麵包屑,有害無益,所以總等幾時路過荒村野店再吃,無可選擇,可以不用怪自己。 西方都是「大塊吃肉」,不像我們切肉絲肉片可以按照絲縷順逆,免得肉老。他們雖然用特製的鐵錘槌打,也有「柔嫩劑」,用一種熱帶的瓜果製成,但是有點辛辣,與牛排豬排烤牛肉燉牛肉的質樸的風味不合。中世紀以來都是靠吊掛,把野味與宰了的牲口高掛許多天,開始腐爛,自然肉嫩了。所以high(高)的一義是「臭」,gamey(像野味)也是「臭」。二〇年間有的女留學生進過烹飪學校,下過他們的廚房,見到西餐的幕後的,皺著眉說:「他們的肉真不新鮮。」直到現在,名小說家詹姆斯·密契納的西班牙遊記Iberia還記載一個遊客在餐館裡點了一道斑鳩,嫌腐臭,一戳骨架子上的肉片片自落,叫侍者拿走,說:「爛得可以不用烹調了。」 但是在充分現代化的國家,冷藏系統普遍,講究新鮮衛生,要肉嫩,唯一的辦法是烹調得不太熟——生肉是柔軟的。照理牛排應當裡面微紅,但是火候扣不准,而許生不許熟,往往在盤中一刀下去就流出血水來,使我們覺得他們茹毛飲血。 美國近年來肥肉沒銷路,農人要豬多長瘦肉,訓練豬只站著吃飼料,好讓腰腿上肌肉發達,其堅韌可想而知。以前最嫩的牛肉都是所謂「大理石式」(marbled),瘦中稍微帶點肥,像雲母石的圖案。現在要淨瘦,自然更老了,上桌也得更夾生,不然嚼不動。 近年來西餐水準的低落,當然最大的原因是減肥防心臟病。本來的傳統是大塊吃肉,特長之一又是各種濃厚的澆汁,都是膽固醇特高的。這一來章法大亂,難怪退化了。再加上其他官能上的享受的競爭,大至性氾濫,小至滑翔與弄潮板的流行,至不濟也還有電視可看。幾盒電視餐,或是一隻義大利餅,一家人就對付了一頓。時髦人則是生胡蘿蔔汁,帶餿味的酸酪(yogurt)。尼克森總統在位時自詡注重健康,吃蕃茄醬拌cottage cheese,橡皮味的脫脂牛奶渣。 五〇中葉我剛到紐約的時候,有個海斯康(Hascom)西點店,大概是丹麥人開的,有一種酥皮特大小蛋糕叫「拿破芲」,間隔著夾一層果醬,一層奶油,也不知道是拿破崙愛吃的,還是他的宮廷裡興出來的。他的第二任皇后瑪麗露薏絲是奧國公主,奧京維也納以奶油酥皮點心聞名。海斯康是連鎖商店,到底不及過去上海的飛達起士林。飛達獨有的拿手的是栗子粉蛋糕與「乳酪稻草」——半螺旋形的咸酥皮小條。去年《新聞週刊》上有篇書評,盛讚有個夫婦倆合著的一本書,書中發掘美國較偏僻的公路上的餐館,據說常有好的,在有一家吃到「乳酪稻草」。書評特別提起,可知罕見。我在波士頓與巴爾的摩吃過兩家不重裝潢的老餐館,也比紐約有些做出牌子的法國菜館好。巴爾的摩是溫莎公爵夫人的故鄉,與波士頓都算是古城了。兩家生意都清,有一家不久就關門了。我來美不到一年,海斯康連鎖西點店也關門了。奶油本來是減肥大忌。當時的雞尾酒會裡也有人吃生胡蘿蔔片下酒。 最近路易西安那州有個小城居民集體忌嘴一年,州長頒給四萬美元獎金,作為一項實驗,要減低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的死亡率。當地有人說笑話,說有一條定律:「如果好吃,就吐掉它。」 現在吃得壞到食品招牌紙上最走紅的一個字是old-fashioned(舊式)。反正從前的總比現在好。新出品「舊式」花生醬沒加固定劑,沉澱下來結成餅,上面汪著油,要使勁攪勻,但是較有花生香味。可惜曇花一現,已經停制了,當然是因為顧客嫌費事。前兩年聽說美國食品藥物管理處公佈,花生醬多吃致癌。花生本身是無害的,總是附加的防腐劑或是固定劑致癌。舊式花生醬沒有固定劑,而且招牌紙上叫人擱在冰箱裡,可見也沒有防腐劑。就為了懶得攪一下,甘冒癌症的危險,也真夠懶的。 美國人在吃上的自卑心理,也表現在崇外上,尤其是沒受美國影響的外國,如東歐國家。吃在西歐已經或多或少的美國化了,連巴黎都興吃漢堡與炸雞等各種速食。前一向NBC電視洛杉磯本地新聞節目上破例介紹一家波蘭餐館,新從華沙搬來的老店,老闆娘親自掌廚。一男一女兩個報告員一吹一唱好幾分鐘,也並不是代做廣告,電視上不允許的,看來是由衷的義務宣傳。 此地附近有個羅馬尼亞超級市場,畢竟鐵幕後的小國風氣閉塞,還保存了一些生活上的傳統,光是自製的麵包就比市上的好。他們自製的西點卻不敢恭維,有一種油炸蜜浸的小棒棒,形狀像有直棱的古希臘石柱,也一樣堅硬。我不禁想起羅馬尼亞人是羅馬駐防軍與土著婦女的後裔,因此得名。不知道這些甜食裡有沒有羅馬人吃的,還是都來自回教世界?巴爾幹半島在土耳其統治下吸收了中東色彩,糕餅大都香料太重,連上面的核桃都香得辛辣,又太甜。在柏克萊,附近街口有一家伊朗店,號稱「天下第一酥皮點心」。我買了一塊夾蜜的千層糕試試,奇甜。自從伊朗劫持人質事件,美國的伊朗菜館都改名「中東菜館」,此地附近有一家「波斯菜館」倒沒改,大概因為此間大都不知道波斯就是伊朗。 這羅馬尼亞店還有冷凍的西伯利亞餛飩,叫「佩爾米尼」,沒荷葉邊、扁圓形,只有棋子大,皮薄,牛肉餡,很好吃,而且不像此地的中國餛飩擱味精。西伯利亞本來與滿蒙接壤。西伯利亞的愛斯基摩人往東遷移到加拿大格陵蘭。本世紀初,照片上的格陵蘭愛斯基摩女人還梳著漢朝陶俑的髮髻,直豎在頭頂,中國人看著實在眼熟。 這家超級市場兼售熟食,標明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德國義大利火腿,阿米尼亞(近代分屬蘇俄伊朗土耳其)香腸等等,還有些沒有英譯名的蒜椒熏肉等。羅馬尼亞火腿唯一的好處在淡,顏色也淡得像白切肉。德國的「黑樹林火腿」深紅色,比此間一般的與丹麥罐頭火腿都香。但是顯然西方始終沒解決肥火腿的問題,只靠切得飛薄,切斷肥肉的纖維,但也還是往往要吐渣子。哪像中國肥火腿切丁,蒸得像暗黃色水晶一樣透,而仍舊有勁道,並不入口即融,也許是火腿最重要的一部份,而不是贅瘤。——華府東南城離國會圖書館不遠有個「農民市場」,什麼都比別處好,例如鄉下自製的「浴盆(tub)黃油」。有切厚片的醃豬肉(bacon),倒有點像中國火腿。 羅馬尼亞店的德國香腸太酸,使我想起買過一瓶波蘭小香腸,浸在醋裡,要在自來水龍頭下沖洗過才能吃,也還是奇酸。德國與波蘭本來是鄰邦。又使我想起余光中先生《北歐行》一文中,都塞道夫一家餐館的奇酸的魚片。最具代表性的德國菜又是sauerkraut(酸捲心菜),以至於Kraut一字成為德國人的代名詞,雖然是輕侮的,有時候也作為昵稱,影星瑪琳黛德麗原籍德國,她有些朋友與影評家就叫她the Kraut。 中國人出國旅行,一下飛機就直奔中國飯館,固然是一項損失,有些較冷門的外國菜也是需要稍具戒心,大致可以概括如下:酸德國波蘭、甜猶太——猶太教領聖餐喝的酒甜得像糖漿,市上的摩根·大衛牌葡萄酒也一樣,kosher(合教規的食品)雞肝泥都擱不少糖,但是我也在康橋買到以色列制的苦巧克力——當然也並不苦,不過不大甜;辣回回,包括印尼馬來西亞,以及東歐的土耳其帝國舊屬地。印度與巴基斯坦本是一體,所以也在內,雖然不信回教。藍色的多瑙河一流進匈牙利,兩岸的農夫吃午餐,都是一隻黑麵包,一小鍋辣煨蔬菜。匈牙利名菜「古拉矢」(goulash)——蔬菜燉牛肉小牛肉——就辣。埃及的「國菜」是辣煨黃豆,有時候打一隻雞蛋在上面,做為營養早餐。觀光旅館概不供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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