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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談看書(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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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她的九歲養女說:是他去偷東西,被警探包圍,等他出來的時候開槍打死的。她二妹說的又不同:他無緣無故被捕,裝在囚車裡開走了,過了些天才槍斃,索蕾妲兩次都暈厥過去。照這一說,大概是他犯竊案的時候殺過人,所以處死刑。索蕾妲講得最羅曼蒂克。她母親的姨媽本來說她愛扯謊,自述也是有些地方不實不盡。反正不管是當場打死還是槍決,都不是死因不明,用不著開膛破肚檢驗,而且連大腿都剖開了,顯然是醫學研究,不是警方驗屍,地點也不會在醫院太平間。如果是把罪犯的屍首供給醫校解剖,也沒那麼快。看來這一節是她的狂想。她後來病中擔憂死了沒人收屍,給送去解剖,寧可把遺體贈予波多黎各熱帶疾病研究院,不願白便宜了美國人:「讓他們拿他們自己的雞巴去做實驗。」念念不忘解剖,也許是對於賣身的反感與恐怖壓抑了下去,象徵性地聯想到被解剖。她發精神病的時候自己抹一臉屎,似乎也是譴責自己。她第二次還鄉,衣錦榮歸,在紐約跟一個同鄉水手邊尼狄托同居,自己又在小工廠做工,混得不錯。但是她家裡覺得她高攀,嫌髒,老是批評這樣那樣,相形之下使人心裡難受。帶來的禮物又太輕,都對她淡淡的,邊尼狄托又不替她做臉,喝得醉貓似的,她認為「那是我一生最不快樂的一天。」他先上船走了,她在娘家過年,與賣笑的二妹一同陪客人出去玩,除夕一晚上賺了五十元美金。在紐約也常需要撈外快貼補家用。 同一件事在她弟弟口中,先說邊尼狄托待他姐姐好。「有一天我去看他們,他們吵了起來。是這樣:她回波多黎各去了一趟,邊尼狄托發現她在那邊跟一個美國人睡過。她還是個有夫之婦!但是那次邊尼狄托幹了件事,我不喜歡。他等我回去了之後打她。這我不喜歡。我可從來沒跟他提起過。夫妻吵架,別人不應當插一腳。我後來倒是跟索蕾妲說過。我告訴她她做錯了事,她要是不改過,以後我不去看她了。我說不應該當著我的面吵架,夫妻要吵架,應當等沒人的時候。」 這一段話有點顛三倒四,思路混亂。他只怪他姐夫一件事:等他走了之後打老婆——是怪他打她,還是怪他等他走了才打?同頁第一段述及妹夫打妹妹,他不干涉,妹夫打二姐,雖然是二姐理虧,他大打妹夫。可見他並不反對打老婆,氣的是等他走後才打。但是如果不等他走就打,豈不更叫他下不來台?等他走了再打,不是他告誡大姐的話:等沒有人的時候再吵架? 下一頁他說:「我不喜歡我的姐姐們。她們光是一個男人從來不夠。她們喜歡尋歡作樂。……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是愛我的姊妹們。我不讓任何人當著我說她們的壞話。有時候我甚至於夢見她們……」他常夢見在泥潭裡救出索蕾妲,她滿身爬著蛇。前文自相矛盾處,是他本能地衛護姐姐,遷怒姐夫。書中人常有時候說話不合邏輯,正是曲曲達出一種複雜的心理。 這種地方深入淺出,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舊小說也是這樣鋪開來平面發展,人多,分散,只看見表面的言行,沒有內心的描寫,與西方小說的縱深成對比。縱深不一定深入。心理描寫在過去較天真的時代只是三底門答爾的表白。此後大都是從作者的觀點交代動機或思想背景,有時候流為演講或發議論,因為經過整理,成為對外的,說服別人的,已經不是內心的本來面目。「意識流」正針對這種傾向,但是內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動念,在腦子裡一閃的時候最清楚,要找它的來龍去脈,就連一個短短的思想過程都難。記下來的不是大綱就是已經重新組織過。一連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飄忽的東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喬埃斯的神來之筆,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這並不是低估西方文藝,不過舉出寫內心容易犯的毛病。 奧斯卡·路易斯聲明他這書是科學,不是文藝。書中的含蓄也許只是存真的結果。前兩本更簡樸,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來,特加一個新形式,在自序中說明添雇一個墨西哥下層階級女助手,分訪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時候還留宿,事後記下一切,用第三人稱,像普通小說體裁,詳細描寫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簡單的描寫。幾篇自述中間夾這麼一章,等於預先佈置舞臺。 第一章,蘿莎去探望福南妲,小女兒克茹絲初出場:「克茹絲十八歲,皮膚黑,大約只有四呎九吋高。她一隻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厲害。脊骨歪斜,使她撅著屁股,雙肩向後別著,非常不雅觀。」她給母親送一串螃蟹來: 「『有個人在那兒兜來兜去賣,他讓我買便宜了,』克茹絲說,『他大概是喜歡我,反正他也就剩這幾隻了。』」 談了一會,她說她要去推銷獎券:「不過我要先去打扮打扮。賣東西給男人就得這樣。他們買東西就是為了好對你看。」 她家裡人都沒答這碴。不久她銷完了回來了,已經換過衣服,穿著粉紅連衫裙,領口挖得極低,鞋也換了粉紅夾綠兩色涼鞋。「她雖然身體畸形,看著很美麗。」這是蘿莎的意見,說明克茹絲並不完全是自以為美。蘿莎從來不下評語,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因為實在必須,不說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這時候剛發現她肉感。豐豔的少女的肢體長在她身上,不是沒有吸引力,難免帶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克茹絲的遭遇當然與這有關。 至於為什麼不直說,一來與蘿莎的身分不合,她對這家人家始終像熟人一樣,雖然冷眼旁觀,與書中人自述的距離並不大。在這裡,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現日常生活的一種渾渾噩噩,許多怪人怪事或慘狀都「習慣成自然」,出之於家常的口吻,所以讀者沒有牛鬼蛇神「遊貧民窟」(slumming)的感覺。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讓讀者自己下結論,像密點印象派圖畫,整幅只用紅藍黃三原色密點,留給觀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別鮮亮有光彩。這一派有一幅法國名畫題作《賽船》,畫二男一女,世紀末裝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有人劃小船競渡,每次看見總覺得畫上是昨天的事,其實也並沒有類似的回憶。此外這一派無論畫的房屋街道,都有「當前」(immediacy)的感覺。我想除了因為顏色是現拌的,特別新鮮,還有我們自己眼睛剛做了這攪拌的工作,所以產生一種錯覺,恍惚是剛發生的事。看書也是一樣,自己體會出來的書中情事格外生動,沒有古今中外的間隔。 《拉維達》等幾本書在美國讀者眾多,也未見得會看夾縫文章,不過一個籠統的印象,也就可以覺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綽綽,參差掩映有致。也許解釋也是多餘的,我是因為中國小說過去有含蓄的傳統,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藝」的書上找到。我想那是因為這些獨白都是天籟,而中國小說的技術接近自然。 太久沒有發表東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釋來解釋去,嚕蘇到極點。以前寫的東西至今還有時候看見書報上提起,實在自己覺得慚愧,即使有機會道謝,也都無話可說,只好在這裡附筆致意。 ※初載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五日臺北《中國時報·人間》,收入《張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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