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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看書(7)


  他在土排島與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爺脾氣發作,變得與布萊一樣招恨,那也是歷史循環,常有的事。主要還是環境關係,生活極度艱苦沉悶,一天到晚老是這幾個人,容易發生摩擦。也許大家心裡懊悔不該逞一時之快,鑄成大錯,彼此怨懟,互相厭恨,不然他死後為甚麼統統自相殘殺,只剩一個老頭子?

  老人二十年後見到本國的船隻,像得救一樣,但是不免畏罪,為自己開脫,反正罵黨魁總沒錯。——書上沒說他回國怎樣處分,想必沒有依例正法。——當然,島上還有土人在,不是完全死無對證。所說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屬實,不過島上的女人風流,也許那有夫之婦是自願跟他,不是強佔。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當然也一樣嚴重。總計他起事後只活了不到兩年,也並沒過到一天伊甸園的生活。

  老人的供詞並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關於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約而同絕口不提,因為傳說已經形成,克利斯青成為偶像,所以代為隱諱——白蘭度這張影片用老人作結,但是只說叛黨自相殘殺淨盡,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軀——只有密契納這一篇是替船長翻案,才不諱言大副死得不名譽。諾朵夫書上如果有,也就不會是三〇年代的暢銷書,那時候的標準更清教徒式。但是書上白顏自雲十八年後發現叛艦不是逃到拉羅唐珈,而下文不再提起這件事,這章法實在特別,史無前例。看來原文書末一定有那麼一段,寫白顏聽到發現辟坎島的消息,得知諸人下場,也許含糊地只說已死。出版公司編輯認為削弱這本書的力量,影響銷路,要改又實在難處理,索性給刪掉了。給讀者留下一個好結局的幻象,因為大多數人都知道辟坎島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孫。

  在我覺得邦梯案添上這麼個不像樣的尾巴,人物與故事才完整。由一個「男童故事」突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諷刺,使人低徊不盡。當然,它天生是個男童故事,拖上個現實的尾巴反而不合格,勢必失去它的讀者大眾。好在我容易對付,看那短短一段敘事也就滿足了。

  郁達夫常用一個新名詞:「三底門答爾」(sentimental),一般譯為「感傷的」,不知道是否來自日本,我覺得不妥,太像「傷感的」,分不清楚。「溫情」也不夠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優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體的情感。另一個解釋是「感情豐富到令人作嘔的程度」。近代沿用的習慣上似乎側重這兩個定義,含有一種暗示,這情感是文化的產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誇張強調。不怪郁達夫只好音譯,就連原文也難下定義,因為它是西方科學進步以來,抱著懷疑一切的治學精神,逐漸提高自覺性的結果。

  自從郁達夫用過這名詞,到現在總有四十年了,還是相當陌生,似乎沒有吸收,不接受。原因我想是中國人與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許較任何別的民族為甚,所以個人常被文化圖案所掩,「應當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藝上,往往道德觀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順理成章,沿著現成的溝渠流去,不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實生活裡其實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鹽式。好的文藝裡,是非黑白不是沒有,而是包含在整個的效果內,不可分的。讀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斷。題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著:「是這樣的。」再不然是很少見的事,而使人看過之後會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覺得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不外這兩種。二者都是在人類經驗的邊疆上開發探索,邊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

  現代西方態度嚴肅的文藝,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門答爾」。近來的新新聞學(new journalism)或新報導文學,提倡主觀,傾向主義熱,也被評為「三底門答爾」。「三底門答爾」到底是甚麼,說了半天也許還是不清楚。粗枝大葉舉個例子。諾朵夫筆下的《叛艦喋血記》與兩張影片都「三底門答爾」,密契納那篇不「三底門答爾」。第一張影片照諾朵夫的書,注重白顏這角色,演員掛三牌。第二張影片把白顏的事蹟完全刪去,因為到了六〇年代,這妥協性的人物已經不吃香。電影是群眾傳達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信念。密契納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長,全是史實。所謂「冷酷的事實」,很難加以「三底門答爾」化。

  當然忠實的紀錄體也仍舊可能主觀歪曲,好在這些通俗題材都不止一本書,如歷史人物、名案等等,多看兩本一比就有數。我也不是特為找來看,不過在這興趣範圍內不免陸續碰上,看來的材料也於我無用,只可自娛。實在是浪費時間,但是從小養成手不釋卷的惡習慣,看的「社會小說」書多,因為它保留舊小說的體裁,傳統的形式感到親切,而內容比神怪武俠有興趣,仿佛就是大門外的世界,到了四〇、五〇年代,社會小說早已變質而消滅,我每次看到封底的書目總是心往下沉,想著:「書都看完了怎麼辦?」

  在國外也有個時期看美國的內幕小說,都是代用品。應當稱為行業小說,除了「隔行如隔山」,也沒有甚麼內幕。每一行有一本:飛機場、醫院、旅館業、影業、時裝業、大使館、大選籌備會、牛仔競技場、警探黑社會等。內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說,講廣告業,是一個廣告商傑利·戴拉·范米納(Della Femina)自己動筆寫的,錄音帶式的漫談,經另人整理刪節,還是很多重複。書題叫《來自給你們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戲擬日制電視機廣告。

  行業小說自然相當內行,沾到真人實事,又需要改頭換面,避免被控破壞名譽。相反地,又有假裝影射名人的,如《國王》(The 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蓋博綽號,寫歌星法蘭克辛納屈——《戀愛機器》——前CBS電視總經理吉姆·奧勃瑞,綽號「笑面響尾蛇」——務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節骨眼上給「掉包」換上一般通俗小說情節,騙騙讀者,也絕對不會開罪本人。這都煞費苦心,再加上結構穿插氣氛,但是我覺得遠不及中國的社會小說。

  社會小說這名稱,似乎是二〇年代才有,是從《儒林外史》到《官場現形記》一脈相傳下來的,內容看上去都是紀實,結構本來也就鬆散,散漫到一個地步,連主題上的統一性也不要了,也是一種自然的趨勢。清末民初的諷刺小說的宣傳教育性,被新文藝繼承了去,章回小說不再震聾發聵,有些如《歇浦潮》還是諷刺,一般連諷刺也沖淡了,止於世故。對新的一切感到幻滅,對舊道德雖然懷念,也遙遠黯淡。三〇年代有一本題作《人心大變》,平襟亞著,這句話在社會小說裡是老調。但是罵歸罵,有點像西方書評人的口頭禪「愛恨關係」,形容有些作者對自己的背景,既愛又恨,因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過在這裡「恨」字太重,改「憎」比較妥貼。

  《人海潮》最早,看那版本與插圖像是一〇年代末或二〇年代初,文筆很差,與三〇年代有一部不知道叫《孽海夢》還是甚麼夢的同樣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開場仿佛也都是兩個青年結伴到上海觀光。後一部寫兩個同學國光、錦人,帶著國光的妹妹來滬,錦人稍有闊少習氣。見識了些洋場黑幕後,受人之托,同去湖北整頓一個小煤礦。住的房子是泥土地,錦人想出一個辦法,買了草席鋪在地下作地毯。有一天晚上聽見隔壁席子窸窣作響,發現賬房偷開鐵箱。原來是賬房舞弊,所以蝕本。查出後告退,正值國民軍北上,掃清一切魍魎。以北伐結束,也是三〇年代社會小說的公式。錦人與國光的妹妹相處日久發生情愫,回鄉途中結婚,只交代了這麼一句,妹妹在書中完全不起作用,幾乎從來不提起,也沒同去湖北。顯然是「國光」的自述,統統照實寫上。對妹妹的婚姻似乎不大贊成,也不便說甚麼。

  這部書在任何別的時候大概不會出版,是在這時期,混在社會小說名下,雖然沒有再版,料想沒有蝕本。寫到內地去,連以一個大都市為背景的這點統一性都沒有。它的好處也全是否定的,不像一般真人實事的記載一樣,沒有故作幽默口吻,也沒有墓誌銘式的鄭重表揚,也沒寓有創業心得、夫婦之道等等。只是像隨便講給朋友聽,所以我這些年後還記得。

  《廣陵潮》我沒看完,那時候也就看不進去,因為刻劃得太窮凶極惡,不知道是否還是前一個時期的影響,又「三底門答爾」,近於稍後的「社會言情小說」,承上啟下,仿佛不能算正宗社會小說。

  這些書除了《廣陵潮》都是我父親買的,他續娶前後洗手不看了,我住校回來,已經一本都沒有,所以十二三歲以後就沒再看見過,當然只有片段的印象。後來到書攤上去找,早已絕跡。張恨水列入「社會言情小說」項下,性質不同點。他的《春明外史》是社會小說,與畢倚虹的《人間地獄》有些地方相近,自傳部份仿佛是《人間地獄》寫得好些,兩人的戀愛對象雛妓秋波梨雲也很相像。《人間地獄》就絕版了。寫留學生的《留東外史》遠不及《海外繽紛錄》,《留東外史》倒還有。

  社會言情小說格調較低,因為故事集中,又是長篇,光靠一點事實不夠用,不得不用創作來補足。一創作就容易「三底門答爾」,傳奇化,幻想力跳不出這圈子去。但是社會小說的遺風尚在,直到四〇年代尾,繼張恨水之後也還有兩三本真實性較多。那時候這潮流早已過去,完全不為人注意。

  一個是上海小報作者的長篇連載,出單行本,我記性實在太糟,人名書題全忘了,只知道是個胖子,常被同人嘲罵「死大塊頭」——比包天笑晚一二十年,專寫上海中下層階級。這一篇寫一個舞女嫁給開五金店的流氓,私戀一個家累重的失業青年,作為表兄,介紹他做賬房,終於與流氓脫離預備嫁他,但是他生肺病死了。這樣平淡而結局意想不到地感動人。此外,北方有一本寫北大一個洗衣女,與一個學生戀愛而嫌他窮。作者姓王。又有個大連的現代釵頭鳳故事,著著都近情理,而男主人翁洩氣得誰也造不出來,看來都是全部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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