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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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讀者最初接觸這個文本,當然只能是《半生緣》,等到後來得知還有個《十八春》的「原本」,都感覺受到強烈衝擊。因為他們心目中的張愛玲,是以《秧歌》樹立起偶像地位的,再看到《十八春》裡居然有讚美「光明」云云,簡直覺得張愛玲是「變節」了。 賴雅走後的一年多,張愛玲本人的生活也有變動。1969年,在加州伯克萊大學主持「中國研究中心」的陳世驤教授,給她發函,請她去擔任高級研究員。 這個職務,早先是夏濟安教授擔任的。1965年,夏濟安病逝在任上,年僅49歲。一個春秋正盛的人,就這麼走了,朋輩們內心都不免悲涼。張愛玲在給宋淇的信中,談到過她對此感到的哀傷。 她和夏濟安的交往,可算是有年頭了。張愛玲的《五四遺事》,是1957年最初發表在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上的。夏濟安早年在臺灣教大學時,就是張迷,極力向弟子們推薦張愛玲的小說,白先勇、陳若曦、王禎和他們一干後生,之所以拜服張愛玲,就與這位導師有關。 接替夏濟安留下來的空缺的,就是夏在臺灣大學的弟子莊信正。到1969年7月,莊信正的任期滿了,他和夏志清便順理成章向陳世驤推薦了張愛玲。 說來陳世驤也算是老朋友,在那次「打翻一杯酒」的聚會中,與張愛玲有過一面之緣。據夏志清說,張愛玲名氣如此之大,即使他不推薦,陳世驤也會樂得聘用的。 莊信正一向自稱對張愛玲「執弟子禮」,這次更是跑前跑後,幫張愛玲辦完了填履歷表之類的手續。 張愛玲到這裡來,接受的工作任務,是研究當時的「中共術語」,進行意義解析。她在解放後的上海待過3年,加之兼通中英文,對一些新名詞的理解按理說不會有問題,做這個工作倒也合適。 可是,偏偏1970年前後,中國大陸推出的新術語、新口號非常之少,包括紅衛兵報紙在內。張愛玲苦苦搜求,也是寥寥,只好在研究報告中講了些別的,後面附了兩頁名詞。這樣,就有可能顯得工作不夠賣力。為此,張愛玲多次寫信跟夏志清訴過苦。 在人際關係上,張愛玲照樣還是我行我素。她從不按時去上班,往往是下午或黃昏才去研究中心,同事下班了以後,她就一個人在辦公室熬夜。 同事們難得見到她一面,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麼,只能看見在幽暗的走廊裡她的身影閃過,如驚鴻一瞥。 她所在的語文部門,僅有兩個工作人員,另一位叫陳少聰,負責為張愛玲做一些輔助工作。他寫的回憶,最為傳神,不妨引一段如下: 我和她同一辦公室,在走廊盡頭。開門之後,先是我的辦公園地,再推開一扇門進去,裡面就是她的天下了。我和她之間只隔一層薄板,呼吸咳嗽之聲相聞。她每天大約一點多鐘到達,推開門,朝我微微一粲,一陣煙也似地溜進了裡屋,整個下午再也難得見她出來。我儘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擾她的清靜,但是,身為她的助理,工作上我總不能不對她有所交代。有好幾次我輕輕叩門進去,張先生便立刻靦腆不安地從她的坐椅上站了起來眯眼看著我,卻又不像看著我,於是我也不自在了起來。她不說話;我只好自說自話。她靜靜地聽我囁囁嚅嚅語焉不詳地說了一會兒,然後神思恍惚答非所問地敷衍了我幾句,我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最後狼狼狽狽地落荒而逃。 這類「荒謬劇場」式的演出,彩排了幾次之後,我終於知難而退,沒法再續演下去。魯鈍的我終於漸漸覺悟了這個事實:對於張先生來說,任何一個外人所釋出的善意、恭敬,乃至期望與她溝通的意圖,對她都是一種精神的負擔和心理的壓力。至少那一個時期的她確是如此。 從此我改變了做法。每過幾個星期,我將一疊我做的資料卡用橡皮筋扣好,趁她不在時放在她的桌上,上面加一小字條。除非她主動叫我做什麼,我絕不進去打擾她。結果,她一直堅持著她那貫徹始終的沉寂。在我們「共事」將近一年的日子裡,張先生從來沒對我有過任何吩咐或要求。我交給她的資料她後來用了沒用我也不知道,因為不到一年我就離開加州了。 深悉了她的孤癖之後,為了體恤她的心意,我又採取了一個新的對策:每天接近她到達之時刻,我便索性避開一下,暫時溜到圖書室去找別人閒聊,直到確定她已經平安穩妥地進入了她的孤獨王國之後,才回歸原位。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她能夠省掉應酬我的力氣。(陳少聰《與張愛玲擦肩而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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