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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持現實主義道路(3)


  這裡我還想聯繫到一個問題,就是作者的探索態度。托爾斯泰說過:「藝術家為了影響別人,應該是一個探索者,應該使他的作品成為一種探求。如果他找到一切,明白一切,並且教導人或者特地安慰人,他就不能起影響了。只有他去探求,觀眾、聽眾和讀者才會在探求中和他打成一片。」在另一個地方他又說過:「藝術家的目的不在於無可爭辯地解決問題,而在於通過無數的永不窮竭的一切生活現象使人熱愛生活,如果有人告訴我,我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用它來毫無疑問地斷定我認為是正確的對一切社會問題的看法,那麼,這樣的小說我還用不了兩小時的勞動。但如果告訴我,現在的孩子們二十年後還要讀我所寫的東西,他們還要為它哭,為它笑,而且熱愛生活,我就要為這樣的小說獻出我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這意思是說,作家不應該扮作生活的導師,通過他編造的故事去教訓人。那樣,他的態度必然是冷然、甚至是超然的,他是高高在上的。那樣就造成了他和讀者的距離,他的作品就不能感染讀者。作家必須在他的作品中探求人生,探求真理,通過他的探索的激情去引發讀者的探索的激情。他不是從高處指導讀者,而是與讀者一道前進。做一個人生的教訓者是容易的,做一個人生的探求者卻需要作者奉獻出對生活的熾熱的愛情和對理想的強烈的渴望。

  我們是不是過分強調了藝術創作中感情的作用呢?我想並不。我倒是覺得有一些作品所缺乏的正是作者的豐滿的感情。藝術作品不僅僅要幫助讀者認識現實和生活的真理,而且要激發讀者的感情,使他們得到生活的勇氣和為真理而鬥爭的力量。一部好的文藝作品所達到的效果應該是這兩者的統一。

  前幾天翻閱《當代》雜誌,那上面有郭因同志一篇文章。他說到:沒有客觀,就沒有藝術;沒有主現,也沒有藝術;沒有主客觀的統一,也沒有藝術。話雖然很簡短,卻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說文學是生活的鏡子,那只是就文學是現實的反映這一意義上說的。文學究竟不能像鏡子那樣機械地反映生活,而是要通過人(作者)的觀察、感受、感情去反映生活的。任何藝術作品都是主觀和客觀的統一。正是這樣,才產生了作品的風格。正是這樣,我們閱讀一部好作品時,不僅可以讀到作者所描寫的生活,而且還讀得出作者的靈魂。

  作家往往說自己的作品是自己的「心血」,這個用語很形象,含義也很深刻。可惜的是,我們有些作者,如歌德所指責的那樣,「卻往往在自己的墨水中傾注了不少的水」。

  談到主客觀的統一,我們就不能不接觸到創作過程這個題目。古今中外的藝術家有不少談創作經驗的體會,那對我們都是很寶貴的。但是系統的、深入地研究創作過程的文章似乎還不多。別林斯基在論果戈裡的小說時,關於這一方面有一段很有名的論述,是我所看到的最完整的論述了。我很希望在座的諸君當中,有人能夠做做這方面的工作。在這裡我只能簡單地提一點看法。

  以為作家只要將他在生活中所觀察到、感受到的種種,將他所搜集到的一些材料記錄下來,以為創作過程只是一個簡單的敘述的過程,那只是一種誤解。創作過程同時也是再生活的過程,是作者將他在生活中所觀察到、感受到的素材,他的種種設想和構思,投入自己內心熔爐中的冶煉過程。

  作家在生活中得到了許多印象,有著許多感受。有一個或是幾個人物,幾段情節或是幾個場面深深打動了他的心,糾纏著他,使他坐臥不寧,因而在頭腦中漸漸形成了一個故事——一個明確的或還不那麼明確的故事。於是,他坐下來了,開始拿起了筆,開始了緊張的勞動。

  他集中了他的全部心力,漸漸沉浸到他所要創造的世界中去。首先他要捕捉、掌握他筆下人物的形貌、生活習慣、姿態、語言特點,進一步掌握他的性格。這個人物要栩栩如生地活躍在他心中,有如他最親近的朋友。他從他的一個眼神、一句半吞半吐的話、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中,就能理解他的心情。

  對於人物外貌的掌握還是比較容易的,要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深處就是一件困難的事了,作者必須與他的人物搏鬥,為了要深入到人物的內心去,作者必需要設想,按照人物的性格,在某種情況下,他應該有怎樣的心情和行動。這裡,重要的就是作家的體驗。作家要通過自己的體驗去理解人物的心情。這種體驗要借助於自己的生活經驗。一個少女第一次與情人約會時是怎樣的心情?一位英雄在就義前夜是怎樣的心情?一個貪污犯在被發現時是怎樣的心情?……這種種依靠觀察是不能答覆的。作者只有通過自己的體驗去掌握。當然,他不可能自己也是一個少女,一位英雄,一個貪污犯,但他必須依靠自己的經驗喚起和他的人物類似的感情。這種感情是他有過的,現在還有的、或是曾經壓抑下去了的。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他就不可能真正寫出那些人物的內心活動,或是,只能表面地寫一下。

  從這一點上說,作家與他的人物的關係類似于演員和他的角色的關係。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關於演員的藝術進行過詳細的、深入的探討,我認為那是很可以供我們參考的。不過,作家比演員更困難些,演員所要扮演的角色,是劇作家已經創造出來了的,他只要進入到那角色中去;而作家卻必須自己去創造人物。在一個劇本的演出中,演員所要體驗的只是一個角色的心情;而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卻要體驗他所要創造的每一個人物的心情,在作品的每一個人物中,都有著作家的性格的烙印,感情的烙印。——一句話,作家在他的作品中無所不在,一如人們所說的上帝在人間。

  人物當然是作家創造的,但一當他被創造出來,他就應該取得他自己的性格,作家就再也沒有權力隨便擺弄他。人物只能依照他的性格活動,說他自己的話,做他需要做的事,有他自己的命運和結局。

  由於作家是與他的人物緊緊溶合在一起,體驗著他的人物的感情,這樣就會不斷刺激著作家的情緒,調動著作家的情緒,使他如癡如狂,達到一種幾乎忘我的境界,許多對話、場景、情節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湧現了出來。而作者對人生、對生活的評價,對理想的追求,他的憎愛,也就流貫在他的描寫中。這樣的章節,往往是最精彩、最感人的章節。創造的歡樂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間。人的心情是複雜、微妙、細緻的,有時作家一時體驗不到人物在某種情況下的心情,他就會產生苦惱,無法下筆,創造的艱苦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間。

  讀者是通過作家的體驗而體驗到人物的內心世界的,當然,這裡面也有著讀者自己的體驗。讀者因而也就和人物的內心聯繫在一起,關切著他們的命運,而且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了他們的悲痛、苦惱、仇恨、歡欣……,因而在這當中也受到了鍛煉,得到了提高,知道了應該愛什麼,恨什麼,應該怎樣生活,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讀者也受到了作家情緒的感染和影響。

  感動讀者的不僅是作品中的情節和故事,而且也是作家的感情。這裡就產生了藝術的感染力和教育作用。如果作家失去與人物的內心聯繫,而僅僅作表面的描寫,那麼,肯定的,讀者也就會失去與人物的內心聯繫。當作家只是冷淡地想像時,即使他有非凡的描寫才能,講述了一個異常動人的曲折的故事,那也只能引起讀者的好奇心,而不能使讀者受到感染。在這些地方,一個最高明的作家也無法蒙混一個最普通的讀者。——這種作家與人物、人物與讀者、作家與讀者之間的感情的關係,是還需要通過許多作家的創作經驗,通過一些具體的作品來進行深入的探索的課題。我們可以簡單地總結一下說:作家所寫的不應該僅僅是他理性上認識到的東西,而且必須是他在感受上所體驗到的東西。要求的是這兩者的統一和融合。文藝創作不僅要求生活的真實,也要求感情的真實。作家不能只是冷淡地外在地描寫,僅僅依靠他的理智,還必須通過他自己的真實的感受,通過自己內心熔爐的對他從生活裡取得的一切進行再創造。創作過程也就是他再生活、再體驗的過程。

  既然作品是主客觀的統一,作品不僅反映了生活,而且也反映了作家的靈魂,帶著作家人格的印證,那麼,這就對作家本身也提出了要求,我們常常說作家必須有正確的立場、正確的世界觀,這當然是對的。進一步我們還要說,正確的世界觀必須化為作家自己的血肉,必須體現在作家的積極的生活態度中。他要與人民在一起,認真地去生活,去探索,去經驗失望和希望,痛苦和歡樂,從這中間不斷地去豐富自己,提高自己;從這中間去培養自己敏感的心靈,從生活中真正吸取到東西。

  我們有一些作者,對自己沒有嚴格的要求,飄浮在生活之上,雖然走進了工廠、農村,也覺得沒有什麼可寫,或滿足于做一個素材的搜集者,這樣,他是不可能寫出好作品來的。

  魯迅先生說,文藝工作者先要做「革命人」,指出噴泉噴出的都是水,血管流出的都是血。他痛恨中國舊有的那種使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的「瞞和騙的文藝」,要求作家「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它的血和肉」。這些教導在今天還是值得我們認真聽取的。

  我談得很零亂,也談得重膚淺,而且只是就一個側面或一個角度去接觸到所談的問題。有錯誤的地方,請大家指正。

  (答問略)

  (以上是曾卓同志一九八〇年五月十三日對我校中文系師生所作的講演,根據錄音整理。)整理者:張虎升、秦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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