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卓 > 詩人的兩翼 | 上頁 下頁
「石頭」的見證


  ——讀《血色黃昏》

  俠客作封面的言情、武俠小說擺在一起。新文藝書籍是很難擠進這個行列的,可見它是一本暢銷書。看看印數,果然有30多萬,這在當前新文藝書籍中,是極難得的數字。另外,我從一則報道中,知道它的出版很有一翻周折。這樣引起了我讀一讀的興趣。

  我在激動的心情中讀完了它。說真的,在近幾年,我閱讀文藝作品很少經驗到這樣的心情。

  不是由於它的藝術魅力。作者自己說:「比起那些纖麗典雅的文學藝術品來說,它只算是荒郊野外的一塊石頭,粗糙、堅硬。」我並不認為這完全是自謙。我的激動,是由於作者感情的真實,和通過真實的感情所反映的生活的真實。作品蘊藏著一種熱,閃發著一種光,即使說還不是那樣強烈照人也罷。

  作品將我們帶到「文革」時期,寫的是一個年輕人到內蒙古插隊的遭遇,寫到了他所接觸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所看到的一些情況,從而揭露了那場「革命」的真實的一角,同時也反映了他的思想感情的變化過程。他的確受到了「再教育」,但那效果與所要求、所預期的恰恰相反。

  作品是以自述的方式寫的。主角林鵠開始出現時是一位22歲的青年。在那場「大革命」的初期,他當過「紅衛兵」,滿腔義憤地揪鬥過「走資派」。也曾企圖偷越國境,抗美援越,但遇到了阻撓。1968年,一股股青春的洪流,熱血的洪流,湧向平原、山區、茫茫大野。而他由於家庭的牽累(他父親是一位老黨員,母親是一位著名的作家,都在接受審查和批判),沒有得到這樣的權利,因而心急如焚。於是,他和另外三個境遇相似的朋友,經過反復的研究後,決定到成吉思汗的家鄉去,不是被大野、青草、風雪、烈馬所構成的畫面所吸引,而是因為他們認定了將來打仗,這裡是最前線。他們悄悄地離開了家,經歷了艱辛的旅程,從北京來到了內蒙。由於插隊的名額已滿,開始沒有為當地政府所接受。他們各自寫下了血書,以表達「是七尺男子生能舍家,做千秋雄鬼死不回城」的決心,闖進了一位司令員的家,這才被批准分配到一個牧場。在興奮的心情中,他們開始了所嚮往的新的生活。

  但那新的生活——完全不是他們所想像的那樣。牧民們對他們的到來並沒有熱烈地歡迎,而是冷淡、冷漠的。階級鬥爭是第一課,他們參加了對三個「內人党」的批鬥會,會場的氣氛毫不熱烈,貧下中牧有的嬉皮笑臉地鬥鬧,有的東倒西歪睡大覺……

  林鵠,一個初出校門的高中生,稚氣未泯,坦誠、冒失、逞強。由於他經常練打拳,有一副好的體格和高超的摔交功夫,因而好鬥。他初到草原,在抄家時,幾乎打死一個他認為是反動的「牧主」,一個貧下中牧卻鳴不平,用鎬把狠狠地敲了他一下。而他的真正的厄運是從得罪了班長開始的。先是他以八比〇的記錄,在摔交中擊敗了也是以擅長武術自豪的這個狠毒、暴烈的復員軍人。他因此受到了種種歧視和報復。他忍無可忍,滿懷憤怒,和班長進行了生死搏鬥,自己雖也受了傷,卻勝利了。那時他們的牧場已為兵團接管。他被兵團以打人的罪名關了起來,不久後在「一打三反」運動中,被升級為有「六大罪狀」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在這樣完全意想不到的打擊下,他茫然、驚惶、悲憤……

  他坐過土牢,反戴過手銬。他經受過多次的鬥爭會,經受了各種各樣的淩辱和折磨。他曾企圖逃跑,在途中又被逮了回來。同伴們都不理他,連同情他的人也不敢接近他,連母親也宣告和他斷絕關係。他多次寫了申請書,其中還有一封是血書,表白自己無罪,然而呼冤無門……

  這是真正的地獄。他在那中間熬過了八年。

  他也親見了兵團裡形形色色的黑暗現象,有些領導者「說神聖的話,做最卑鄙的事」:侮辱女知青;貪污各種東西,包括抄家來的物資;做各種違法亂紀的事。他們的領導方式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對敢於頂撞他們,在整黨中批評揭發他們的知青,進行各種各樣的打擊報復:派重活,放于深山。對他的一個敢於直言的同伴用盡了酷刑。領導之間彼此包庇,因為各自的手都不乾淨。

  他也親見了知青們的變化,他們原是滿懷熱情而來的,而現在精神空虛,常常相互鬥鬧,開最下流的玩笑。有些人變得謹小慎微,處處看領導的眼色行事,為了一項好差事,一句表揚話,互相爭奪、傾軋,不惜打得頭破血流。有的女知青為了爭取入黨,聽壁角,打小報告,甚至出賣自己的肉體。而最使他痛心的是,曾發誓要與他生死與共的朋友,揭發了他們之間的一些私語,成為他「反革命」的最有力的證明,而且給了他以最狠毒的折磨,對他嘲罵並拳打腳踢……當年發誓「做千秋雄鬼死不回城」的青年們,在幾年後卻用盡了各種手腕、各種花招要回到城市去。當載著第一批回城的知青的汽車開動時,牧場上一片哭聲……

  而且,最後他發覺,這八年中,他們艱苦的勞動事實上是一場對草原亙古未有的大破壞:大面積的開荒,使水土流失,草原嚴重沙化。

  他經歷了這一切並親見了這一切。他自己當然也在變化。

  在開始的打擊下他困惑、驚惶,磨損了他的銳氣和傲氣。他逐步學著表面上老實服貼,甚至挨打時也強忍著衝動和憤怒,不還手。但在內心他時時考慮如何應付各級領導和種種壓力。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當他獨自在深山採石時,在孤獨中是這樣自暴自棄,多少天不洗臉、不漱口,穿著破爛、發臭的衣服,內心中一些原始的獸性都暴露了出來。他也真的幾乎變成了獸,在沉重地壓迫著他,使他恐怖窒息的寂靜中,他像狼一樣淒厲地嚎叫。——我們看到,這個稚氣的青年,這個逞強的小夥子,他的靈魂在被撕裂,在逐步崩潰。他當時絕望得想自殺。但我們也看到,在那撕裂、崩潰後出現的滲血的廢墟上,也有一些東西在逐漸生長。那是他對現實的思考,對人生的思考,對人的價值的思考。由於他的切身的遭遇和他的親見親聞,這些思考是飽含著血肉的內涵的。他逐漸清醒、成熟,他要堅強地活下去。他求助於過去所知道的一些英雄們:牛虻、保爾·柯察金,車爾尼雪夫斯基、貝多芬……從他們身上吸取力量。是這些,使他得以承受了那些難以想像的打擊。

  同時,支持他的還有另一些因素:他對愛的渴求。他一直傾心于一個同連的女知青。對方的冷淡和拒絕,旁人的譏嘲,都沒有損傷他的愛,那一往情深的愛,那純潔無瑕的愛。事實上,他並不真正瞭解對方,他在想像中美化了對方。對於他,她只是愛的象徵,是他在黑暗王國中的一絲光明,是感情荒漠上的海市蜃樓。即使是愛的折磨,也可以溫暖他的精神上的荒寒。當她回城前,他去為她送行,受到了冷落。他將她吐出的一堆瓜子殼悄悄藏進了懷中,那是他得到的唯一的愛的果實。

  此外,他的好朋友徐佐也給予他許多激勵。那是個瘦弱的青年,卻有著無窮的精神力量,勤於讀書,善於思考,敢於說真話,因而也經受了各種打擊,有一次還承受了各種酷刑,但從未屈服。他是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他給了林鵠許多開導,並作了榜樣。此外,即使是在那樣的環境中,還是有一些知青保存了他們善良、淳樸、正直的個性,沒有隨波逐流,而且也逐漸認清了現實。林鵠永遠不能忘記,當一場大雨突然降臨時,知青們不惜將自己僅有的棉大衣、毯子紛紛蓋在糧庫上;為了搶救一場大火,60幾個知青獻出了生命……

  這些都激勵了他,無形地支持了他。

  在1976年的春季,經受了長期的苦難生活後,他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決,他的母親——那位著名的作家的奔走申訴,起到了作用和影響。他也將回到北京去了。面對草原,回想八年來的遭遇和所見的種種變化,他感慨萬千。在這裡,他流過汗,流過血,流過淚,此刻,他還有著留戀之情。一切已經過去的,即使是苦難,通過時間的過濾後,總會昇華出一些值得珍惜的東西。因而,他衷心地說:

  「感謝你呵,兵團!給了我一段詩般的傳奇經歷,這種生活本身就是財富!」

  是的,他已不是當年那個稚氣未泯的青年了,他將懷著八年的青春和血淚換來的「財富」,以新的姿態,走向新的生活!

  這部小說在藝術上是有些粗糙的。作者抱的是這樣的想法:「寫,寫,缺少文學色彩,像土坷垃怎麼啦?這是要寫!這是一段千千萬萬人都經歷過的生活,這是千千萬萬條生命!」他是有所為而寫的。他要寫出自己的遭遇和所見所聞;寫神聖的原則是怎樣變為欺騙人以至壓制人的符咒;寫滿懷熱情的青年是承受著怎樣的考驗,受到的是怎樣的「再教育」,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寫人民的磨難,草原的創傷,寫他自己在冤屈和淩辱中的掙扎,受傷靈魂的顫動,他的困惑和沉思……他是還留在草原時,在那樣的處境中,在沉重的勞動後,擠出時間來寫的。他沒有可能從容地構思,認真地琢磨,推敲。他說:「一切都是真實的,不用編詞,不用設計情節,照實說就行。」也許,也限於他當時的文學素養,所以,如果從藝術表現看,可以指出這部作品的許多缺點。如構思不是那樣嚴謹,某些人物的性格寫得比較簡單,語言不是那樣精煉,等等。但是,它卻具有藝術的一個最可貴的素質:真實。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藝術應該是生活的複寫,不需要提煉,不需要通過作者與題材相生相剋的創作過程。可以看出,作者所寫下的種種,也還是經過了選擇的。那當中並沒有那種虛假的精心設計,沒有做作,除了某幾處(如林鵠只是那麼匆忙地翻看了一遍,卻詳盡地寫出了韋小立的日記;如寫了徐佐在土牢中受折磨的情況,這損害了第一人稱的全書的體例等)顯得有些牽強外,總體上,這部作品還是給讀者以真實感。他在作品中直接用了他的母親——一位知名作家的名字,他引用了幾種不可能是虛構的關於他自己的文件,他沒有隱蔽自己的某些一般人決不願意公開的感情……這些細節也加強了作品的真實感。

  另外,由於作者是在一種遏制不住的衝動下寫這部作品的,他將寫這部作品當作一種精神寄託,一種情緒的宣洩,一種撫平傷口的鎮痛劑,在其中織進了他的愛,他的恨,因而,這部作品就有一種迫人的激情。激情不僅是創作的動力,而且作者只有懷著激情才能進入創作對象,才能進入真正的創作過程。生活的真實與感情的真實應該是有機地溶合在一起的,一部作品所以能感動我們,不僅僅是由於題材和情節,而且也由於滲透著作品中的感情。作家的個性和作品的風格也由此產生。

  另外,可貴的是,作者不是一般地宣洩他的感情,他的這種感情是與探索和追求的精神聯繫著的。他不是居高臨下的企圖教導讀者什麼。他寫出了他的青春的狂熱;他在打擊下的驚惶、困惑;他在痛苦中的沉思、觀察。這當中也就閃現出一種對未來的希望、理想的光輝。開始時,我們懷著一點好奇心,甚至帶著一點笑意,隨著他進入了草原。看他在狂熱中所表現出來的赤誠和稚氣;看他在涉世中的逞強和意氣;而隨著他命運的變化,我們的心漸漸沉重起來,引起了我們感歎和思索。——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成長。讀者與作者一道探索著前進,並通過作者的體驗而體驗生活,體驗作者的心情。

  這部作品在藝術表現方面誠然相當粗糙,但我珍惜其中所蘊含著的可貴的藝術素質。

  巴金先生說:「有人告訴我一件事,據說有個西德青年不相信納粹在波蘭建立過滅絕種族的殺人工廠,他以為那不過是一些人的『幻想』。會有這樣的事!不過40年時間,人們就忘記了納粹分子滅絕人性的滔天罪行。」(《隨想錄》合訂本後記)

  我希望我們的年輕人知道當年曾發生了怎樣的事情;我希望經歷過那場浩劫的人不要忘記了那些歲月。我們需要正視,而且應該更深刻地認識那場「革命」。因為它的後遺症一直影響到今天,因為——還是用巴金先生的話:「唯有不忘『過去』才能作『未來』的主人。」

  這部作品,即使是一塊「石頭」,也是從那個時代的地層中挖掘出來的,也是歷史的見證!

  1988.9.18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