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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和他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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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放著兩本散文集:《海行記》和《掛在樹梢上的風箏》。作者田野,也是一位詩人。——我想來談談這兩本書,也談談這個人。 在一本前不久出版的當代抒情詩選中,選了田野的詩。在作者簡介中說他是「臺灣詩人」。這裡有一點誤會。田野是四川人,在臺灣呆過,那時也寫詩。但那已是30多年前的事了。 他已於1955年返回大陸。引起誤會的原因可能是,他回來後寫了不少有關臺灣的詩和散文。上面說到的那兩本散文集,就大都是有關臺灣的。 1955年他從臺灣返回大陸已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1949年的5月。兩次都經歷了風險。第一次,解放戰爭正激烈地進行。他搭乘一條運煤的船,回到烽火硝煙的大陸。經廣州,到長沙,穿越過國民黨軍隊的封鎖線,來到剛解放的武漢。當時,在海峽那邊的臺灣還是比較平靜的。他原在海輪上當水手,後轉到一所中學教書,生活還算穩定。他卻冒著風險,在硝煙中奔向了革命的懷抱,在激動、欣喜的心情中等待分配工作。他沒有想到,是讓他——重返臺灣。他在感情上難以接受,向我坦露過他的苦惱:他不正是不願意過那樣的生活,懷著嚮往,才千辛萬苦地回來的麼?但是,他還是悄悄地走了。當時解放軍正在向南推進,廣州還未解放。他必須又一次冒著硝煙,穿越過國民黨軍隊的封鎖線。我懷著祝福的心和不久將再見的希望同他握別。那以後,就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他平安地到達了麼?在那邊,能不能找到一個安身之地?……六年過去了。 1955年的元月,我突然收到一封他的來信。很簡短,語氣急迫,只說他已到香港,留下了一個轉信的地址,要我在指定的日子前複他一封信,並說明過期就不要去信了。其時我剛從上海出差回來,已過了他約定覆信的日期。他為什麼到了香港? 他遇到了什麼緊急情況?現在他還在香港還是返回了臺灣或是另去了什麼地方?……面對那一封短信,我茫然,我焦慮。只有期待並希望再能收到他一封信。沒有想到,三月中的一天,我下班回家時,發現有一個客人正等著我。那是他。他微笑著說:「我終於逃過來了。」我因為完全意外而感到驚喜。安排他在我家住下,當晚作了一次長談。他一向是比較溫和的,那夜卻那樣激動,興奮,談到了他這些年的情況和他這次冒險歸來的經歷。當年他克服了種種困難和擔當著風險,在友人的幫助下回到了臺灣。改換過幾次職業,最後在一家輪船公司當一名小職員。他思念家鄉,那是一種難以言喻而又難以排遣的痛苦的思念和思念的痛苦。他懷想在大陸上的友人。同時,他多年就有的對理想的嚮往愈來愈強烈。難得這一次被派到香港出差,他決心乘這個機會返回大陸。他認真負責地辦完了事,就搬進一家小旅店裡。他為我們寫了信,在焦灼地期待中卻沒有得到回音。當時國民黨特務在香港相當猖獗,他隨時有可能遭到不測。而身上所帶的一點錢也將花光了。還是再回臺灣麼? 不!他決定冒一次風險。如果失敗,他肯定會被關進香港監獄,甚至會被押解回臺灣。但一個強烈的願望壓倒了一切顧慮和擔憂。他坐上了從九龍開往羅湖的火車。在羅湖的前兩站,他被迫下了車,因為那前面就是封閉區,需要特別通行證。他硬著頭皮走進了那邊的一個警察署,說他是一個從新加坡來的商人,要到羅湖去看望一個朋友。他講的是英語,對那位英國警長顯然起了作用,他得到了一張「當天往返」羅湖的臨時通行證,使他順利地到了羅湖。而最大的困難還在前面。羅湖是一個小鎮,只隔著一條不太寬的河與深圳相望。河上架著一道大約五六米寬的木板橋,從那上面就可以走向他日夜嚮往的土地。但是,橋的正中橫著兩具用木條釘成的「馬紮」,中間有一條窄窄的過道。橋的這邊,站立著身穿黃呢制服的港英警察;橋的那頭,站立著身穿綠色軍裝的中國邊防戰士。雙方相距不到十步。怎樣才能跨越這十步呢?田野坐在馬路邊的一家冷飲小店中望向彼岸。咫尺天涯。那一座小橋可以使他通向聖土,稍有差池也可以使他墜入深淵。他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他不願回頭也不能回頭:他身上連回九龍的車費都不夠了。他想起了為要混過昭關一夜白了頭的伍子胥。伍子胥在困境中還有朋友相助,而此刻他是孤身一人。時間在煙霧中過得很慢也很快。附近車站的掛鐘當當地敲了四下。幾乎同時,對岸響起了一種特殊的樂曲(那是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工間操」的樂曲),似乎是親切的呼喚,是嘹亮的進軍的號角。在樂曲的旋律中,他毅然地站了起來,從容地走向橋頭,將那張臨時通行證交給了驚疑地望著他走近的兩個港英警察。當港英警察認真地審看那張毫無作用的紙張時,他閃身往橋的那一頭跑去。兩個受騙的港英警察怒聲高喊並伸出手來想抓住他時,他已經穿過了橋正中那條窄窄的過道,向一直注視著這一不尋常狀況的兩名邊防戰士跑去,大聲喊:「我是同志!我是同志!」他終於平安地站在了他嚮往的土地上…… 我激動地聽著他的敘述。望著在燈光下的他的蒼白瘦削的臉。我認識他已上十年了。他一向是溫和、謙讓、文質彬彬的。看來他不是一個剛強的人。但是,在必要的時刻,卻有一種內在的力量。1947年,我們都在南京念大學,但不在同一個學校。他是他所在的那所管制極嚴的大學中唯一參加了「五·二〇」反饑餓、反內戰學生大遊行的人。他加入到我們學校的行列中,走在我的身邊。後來因此受到了懲罰。這一次他冒著風險從香港闖回國內,也表現了非凡的精神力量。 而此外他還有著沉重的精神負擔。他在臺灣已成了家,有妻子和兩個男孩。他沒有將出走的決定告知妻子。出於對他的瞭解,妻子可能隱約感覺到了他的打算,所以她在為他收拾行裝時,放進了一件薄呢大衣,那是在熱帶氣候的香港所不必要的。那兩個男孩,五歲的那一個高興地嚷著要他從香港帶一雙皮鞋來;小男孩還只一歲半,也跟著嚷嚷。他們決不會想到將很多年見不到爸爸了。 田野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分手就是這麼多年。他原相信祖國很快會統一的,他難以想像妻子獨自撫養兩個幼兒的艱辛,難以想像由於他的出走為妻子和孩子帶來的麻煩和磨難。他像當年在海峽那邊思念這邊的家鄉一樣,又在海峽這邊深深思念海峽那邊的親人。更使他內疚的是,他不知道妻和孩子能不能諒解他。他無法得知他們的音訊。七年前,我曾和他一道到過廈門。在日光岩上,我們眺望海峽那邊。我不時側過眼去看他,他長久默默地凝望彼岸,我也難以想像他此刻的心情。 一直到1982年,他才收到妻子的來信和兩個兒子的照片。信很簡短,略報平安。兩個兒子已長大成人,他完全不認識了。——信是花了兩個月時間繞了半個地球輾轉寄到的。 他感到喜悅和安慰,同時使他回想起許多往事,回想起離家前夜的情景。看著那封簡短的信和兒子的照片,他淚眼模糊了。 一直到1984年,他才有機會與妻子和小兒子見面。妻子和小兒子參加了由臺北去泰國觀光的旅遊團,從曼返台途中,將在香港停留三天。他在得到通知後,如期趕了去。分別30年,相見只有短暫的三天,而且會見是在另一塊土地上——香港。田野說這是悲歡離合的三天。說是歡樂,其中也滲透著濃厚的辛酸吧。他們一家也還不能說是真正的團聚:大兒子沒有能來;還有他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兩位媳婦和兩個孫女沒有來。當年一歲半的小兒子現在已是31歲,正是當年田野離家出走的年齡。兒子的母親兩鬢已斑,表明了她在30年歲月中的哀愁和艱辛。但她沒有流露一點怨意,小兒子也表示了對他的理解。而且他知道兩個兒子都很爭氣,生活可以過得去。他因而稍為心安。他買了兩雙皮鞋送給兩個兒子,實現了他30年前離家時的諾言。三天很快就過去了。臨上飛機前,小兒子在他面前跪下告別,他壓在心底三天的眼淚終於控制不住了。什麼時候再能見面呢?難道還要再等30年麼?! 或者,比起分散在海峽兩岸的千萬人家來說,田野一家還算是幸運的吧。因為他們總算取得了聯繫(雖然每一次通信都要經過長久的輾轉),而且其中的幾個成員總還算見過一面。 以上的這些情景:他在臺灣時對家鄉的思念;離家出走,經歷風險返回大陸;回來後對家人的牽掛;與家人的短暫的相聚……他都寫成了散文,是這兩本集子中最感人的篇章。他還懷著誠摯的感情寫了一些散文記述他所認識的臺灣作家、詩人,從而使我們對這些作家、詩人進一步有所瞭解,也側面瞭解到臺灣文藝界的一些情況。 在這兩本散文集中,還有一些篇章是寫他40年代初到臺灣,在遠航輪上當見習水手時的生活情景。當時他很年輕,初到大海上飄航,到過一些異國的港口。他接觸過一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他自己也受到過欺侮、嘲弄,這使他看到了在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中黑暗腐朽的一面。同時他也從勞動人民和那些善良的小人物當中得到過溫暖,幫助。他所寫的種種戲劇性的小故事,具有浪漫色彩,而又血淚斑斑。這一段生活經歷對他的性格形成應該很有關係。那以後,田野從大自然的海洋中又馳向了人生的海洋,經歷過更多更大的風浪。1955年他返回大陸後也有過不平凡的遭遇。他沒有在文章中寫到這些。田野說:「我曾經是個海員,我在海上生活過。我知道,我懂得,一個真正的愛海者,決不會因為風暴,因為波濤,而和海絕交了的。」歷史老人將嚴肅地記下那些教訓,而且,他終將作出公正的評判。1984年,田野成為一個共產黨員。他寫道: 為了這一天,我曾經走過一條漫長而又曲折的道路。從舊社會到新社會,從臺灣到大陸。 即使是,在苦難的歷程中,我也沒有停止過跋涉。雖然我的身上有著傷痕,我的腳也在流血。 他的獨特的生命歷程就是一本大書,那當中同時反映了也是在動盪和苦難中行進的偉大的時代。我曾多次勸他將這一切更詳盡地寫出來。他總是笑著說:「呵,我沒有這個能力。」 這當然不容易,而他也是過於謙慎了。 單是讀這兩本散文集,也還是可以使我們得到一種滿足。 他的那些寫海員生活和異國風光的作品,故事新穎生動,語言明快俏皮,具有浪漫主義的情調。他寫在海峽兩岸的思念之情和與之有關的自己的經歷的作品,文風則較樸質,其中《偷渡者》《照片》《悲歡離合的三天》《這一天》等篇章,讀來很親切,很感人,因為那些事情本身就含著血淚,而他寫時又是出於至情的。 田野也是一位老人了。在自然的海洋和生活的海洋中,他都多次經歷過大風大浪。他經受了鍛煉,而又依然保持愛海的心。我們有理由期望,他還將寫出新的《海行記》。 1987.10.21 附記:《海行記》,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掛在樹梢上的風箏》,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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