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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路翎


  收到路翎寄來的新出版的《路翎小說選》,感到很喜悅,當即放下手頭的事,原只想翻看一下,卻情不自禁地讀下去了。

  這一本《路翎小說選》是由朱珩來編輯並寫序,作家出版社出版的。1986年,四川文藝出版社也曾經出版一本《路翎小說選》。現在新出的這一本,顯然編者有意識地避免重複,在選目上僅有少數幾篇雷同。這些小說我早就讀過,而且不止讀過一遍,但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這次重讀,就感到新鮮而又熟悉,而且情緒激動,一如當年。於是把他這十年來重新出版的八部著作都取出來翻看了一下,並寫信給路翎說我很想寫一點什麼。

  是的,我很想寫一點什麼。不是評論和研究,只想談一點心情,一點回憶。

  無論是在年齡上還是在文學道路起步的時間上,路翎與我是同代人。1939年,他開始在胡風編的《七月》雜誌上發表小說。我首先認真閱讀並引起我的注意的是1942年出版的他的中篇《饑餓的郭素娥》,胡風在序言中高度的評價當然是一個原因,小說本身也吸引並震撼了我。那以後,我就一直留意他的作品。他是多產的,不斷有作品在胡風先後主編的《七月》、《希望》和少數別的報刊上發表。幾年中,接連出版了短篇、中篇、長篇、劇本等多種集子。他的每一篇作品,只要能看到的我都閱讀過,他所出版的集子我都收藏了。

  我年輕時眼高手低卻又驕傲自大,對於路翎卻是欽佩的。他是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由於我知道他還小我一歲,這種喜愛中就還夾雜著羡慕甚至嫉妒的因素。

  我驚異於他的作品涉及的生活面之廣,對生活理解的深刻。各階層的人物(其中主要的是勞動人民)都出現在他的作品中,而且都能刻畫得那麼生動。沒有曲折的情節,也不是僅僅描繪生活的畫面。他所展現的是,在黑暗腐朽的舊社會裡,在生活的波濤中浮沉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心靈,他們複雜、細微的感情及其變化。而且,無論是他70萬字的大長篇《財主的兒女們》,還是只有一千多字的短篇《灘上》;無論是對受難、掙扎、反抗著的勞動人民的歌頌,還是對統治者、剝削者、市儈們的辛辣的嘲諷,嚴厲的批判,都可以感受到他對生活的熾烈的感情和對未來的信心。

  一如他當年寫給一位友人的信中所說的:「無論怎樣的苦難在這個時代都能達到光明,卻正是光明,使將來充滿希望。這就是我要說的。」(《路翎書信集》第87頁)就正是由於他的這種融進入作品中的激情,使他的作品閃現著一種異彩,洋溢著一股熱力,那往往是能直迫你的內心,感人肺腑的。通過他的作品,使我深感到人生的痛苦與莊嚴,加強了對黑暗現實的憎恨而又激勵著我對未來的希望和追求。在我的人生道路、藝術道路上,一些國內外文學大師和前輩給了我引導和鼓舞,而在同代人當中也有一個人——至少我首先要提到一個人,那就是路翎。我還在他們影響下,化名「柳紅」、「馬萊」寫了十來篇小說,當時友人黃若海來信說,它們在創作風格上,是和路翎相近的。

  抗戰時期,我和路翎都在重慶。1946年至1947年夏,又回在南京。他有幾個比較接近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但我和他沒有交往。只是在1947年春,他的劇本《雲雀》上演時,我去看戲時才認識了他。後來和冀汸一道到他家吃過一次飯。1953年全國第二次文代會期間,我在胡風先生家碰見過他兩次。都沒有深談。我懷著很大的興趣觀察他。他濃眉大眼,頗為英俊。我想到紺弩的一句話:路翎是一個美男子。

  在1955年夏季的大風暴中,他作為胡風最親密的朋友和弟子,當然被捲進去了。我也未能倖免。1979年的9月,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但當時的政治氣候已有所改變,我得到了一個機會到北京去,見到了幾個老朋友。我們相互談了談各自的經歷。我向他們打聽路翎的情況,他們告訴我,聽說他被囚禁長達20年,其間還住過精神病院。幾年前已刑滿釋放,在街道上作清潔工,住在芳草地,具體住址不詳。我和我的同行者周翼南,第二天就趕到了芳草地,花了一個多小時,幾乎是挨家挨戶地詢問,人們都不知道路翎這個名字,也不知道徐嗣興(這是他的原名)其人。當我們已經絕望時,通過一個老人的指點,在一排簡陋的平房中的一間小屋裡,找到了他的妻子余明英,路翎因事出去了。

  余明英見到我感到意外的驚喜。她說已二十多年沒有見到一個老朋友,也不知他們的消息。她說路翎是1975年才釋放的,在街道上掃地,開始每月15元,現已加到20多元。她自己在一家街辦工廠做工,每月也可收入20多元,有一個女兒在一起,生活勉強可過。那房間裡鋪著兩張大床,一張破舊的木方桌,桌上放著一份報紙,但沒有看到一本書籍或刊物。余明英輕言細語地談著,可能是由於已經習慣於這樣的處境,只能默默地承受著命運的打擊。但我的心情是沉重的,而且不能不深有感慨。等了好一會,不見路翎面,已是午飯的時間,我們就告辭走了。她也沒有留我們,只約定星期日要我們一定再去。後來我們如約去了。

  路翎見到我絲毫沒有激動,一如我們昨天才分手。問到他的情況,他三言兩語就帶過去了,只是向我打聽胡風和別的幾個朋友的消息,我告訴他胡風已出獄,現住在成都,並將我所知道的一些朋友的情況告訴了他,說現在政治形勢已好轉,問題會得到公正的解決的。他也並沒有表示出欣喜。他說話很有條理,看不出任何精神病兆。但他有時沉默不語,兩眼茫然地凝望空間,無意識地移動著下顎的樣子,卻使我心酸直至心悸。他的冷漠和麻木,有如一座火山的死寂,而那火山曾沸騰著怎樣灼人的漿液。經受了二十多年嚴酷、殘暴的打擊沒有能使他倒下,但卻熄滅了他生命中最可寶貴的靈氣和激情;也使當年那麼英俊、瀟灑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鬚髮蒼白、滿臉皺紋的老頭。他的手曾經握筆寫出了幾百萬字震撼人心的作品,現在他卻以手在清掃著小巷了。

  我們告別時,他沒有和我握手,轉頭就走了。我回頭久久地凝望著他的有些佝僂的背影。我感到,在這種精神狀態下,他恐怕是很難寫作了。沒有想到兩年以後,我就在《詩刊》和《青海湖》上讀到了他的幾首詩。我欣喜地寫了一篇短文加以評介,並說「那麼,僅僅兩年多的時間,他就突破了由於深沉的痛苦而產生的遲鈍和冷漠,恢復了生活的激情,生活的敏感——根源是對生活的愛。這是真正令人驚奇和欣喜的。一棵枯萎的樹又發青了,在時代的陽光下。」對他關注和愛護的人還是不少的。我記得1985年第三次文代會期間,我和在《人民文學》雜誌社任副主編的劉心武同桌吃飯,他告訴我路翎寄去了一篇小說,我問他寫得怎樣,他回答說還來不及看,「但無論如何,是要發表的」。後來果然發表了。

  我知道,這些年來,路翎一直還在埋頭寫作,回憶錄、小說、散文、詩,都發表了一些。也還有一些是沒有發表的,我手頭就還有他的兩份小說原稿。我不能不惋惜地說,要達到他當年的水平是不容易了。

  好在他過去出版的主要著作,這十年來都得到了重新出版的機會。那是他從17歲到32歲這15年間的成果。每當收到他寄來的新書時,我都感到喜悅而又不免撫卷歎息。當年他那麼年輕卻已奉獻出那麼多優秀的作品,而且正日益走向新的高峰。如果不是人為的摧殘,他肯定會寫出更多更光輝奪目的作品,這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對文壇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在海內外注意到他的人還是有的,並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但總的來看,他還是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特別是年輕的一代對於他還是比較陌生的。每一次收到他的作品時,我都很想寫一點什麼。但要真正研究他,分析他的作品的社會內容,在創作方法上的特色,美學上的新的開拓,在現代文學史上所占的地位,那是我無力做到的。這次收到他新出的《路翎小說選》忍不住提起了筆來,那是因為其中頭兩篇中篇小說《穀》和《青春的祝福》,都是他不滿20歲時的作品,我是這一次才有機會重讀的。

  我記得初讀這兩篇作品時的激動的心情,現在我已是年過70的老人了,歷盡滄桑,感情上已經受過血與火的磨煉,但在重讀時,我的情緒也還是隨之起伏。特別是其中分別寫到兩個傾向進步的青年,在時代的風雨中和反動政治的壓迫下,過著貧困不安的生活,經歷著苦難、搏擊、反抗……,使我回憶起朋友們的和我自己的青春歲月。在《青春的祝福》中的那位女主角,十八歲的單純的姑娘章華雲,在她的進步的哥哥的啟發下,在嚴酷的生活的鍛煉中漸漸覺醒,認識到生活的真理。

  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章華雲認識到:「接觸一切人們,為他們工作,多麼好!她胸中充滿了陽光和詩,充滿了新生的祈禱。幸福又降下來了,這次是用了想像的形式。逾越過沉重的江波和層疊的峰巒,前面是無數的人,後面也是無數的人,她向前走,勇敢地向前走……」這也表達了當年許多進步青年的心情。而他們,不僅在當時,就是在後來的歲月中,也要經受嚴酷的考驗的,譬如路翎自己。我不能不深有感慨。而且,那位年輕姑娘的純潔的祝福,現在聽來也還是給人以振奮的呼喚。

  路翎的作品當然不是沒有缺點的,但過去的許多批判卻大都失之公允。跳動在他作品中的健旺的心和對人生追求的激情是十分可貴的。年輕的路翎通過他的作品給了我力量和鼓舞。現在我老了,那個年輕的路翎的作品還溫暖著我的心,給我以熱力。

  1992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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