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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紀念


  2月14日早晨,接到一位朋友從北京打來的長途電話,告知路翎於2月12日去世,緊接著又收到兩位朋友的信,告知同一消息。他去世的那天是陰曆正月初三,還在節日的氣氛中。

  這幾年來,有好幾位老朋友先後去世,我都只是默默地承受死別的悲哀。對於路翎,卻想來寫幾句。

  我和他是1941年在重慶北碚相識的,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了,卻來往很少。但是,在同輩作家中,他是我最為喜愛,最為欽佩,也是給我影響最大的一個,因而在感情上,我是對他十分親近的。

  我不能,也不必在這裡對他的文學事業作出評價,那是文學評論家的任務。我只想談一點這樣的感受:當他進行創作時,總是力圖走進他所創造的世界,不僅描寫出生活裡的形形色色,而且通過體驗去表達人物內心深處隱蔽的感情、情緒的激蕩變化,並使讀者感同身受地去體驗人物的感情。他在創作過程中總是滿懷激情,寄寓著他對人民的熱愛,對黑暗勢力的憎恨,對理想的追求,對明天的信心。由於他的這種激情,就使他的小說大都具有詩的素質,閃耀著光華,形成獨特的藝術魅力,而且是感人肺腑的。他的小說的題材主要是勞動人民,也寫知識分子、商人、官吏、士兵、地主……我從中擴大了生活的視野,激揚了對生活的熱愛,在藝術上也得到了啟發。解放前我用另幾個筆名寫出的一些短篇小說,是很受他的影響的。

  由於從事進步活動,他讀到高中二年級就被學校開除,從此就先後在幾個單位當小職員,並在業餘從事文學創作。他是勤奮的,在解放前的十年中已有兩百多萬字的作品問世。主要是寫小說,也寫文學評論、劇本、散文、詩歌,也都有其特色,真是才華橫溢,意氣風發。他初涉文壇時,只有十七歲,即受到胡風先生的重視。他迅速地成長了起來,在20歲左右,即完成了被譽為「青春的詩」的長篇《財主的兒女們》。他受到了不少讚揚,也受到過一些不公正的批評,而他堅持走自己的道路。從他1940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要塞退出以後》開始,到1953年他深入抗美援朝前線,寫出了《初雪》、《窪地上的戰役》等受到廣泛注意的小說,可以看出,他在藝術上是逐漸走向成熟,肯定會攀登新的高峰,作出更大的貢獻,而1955年在反胡風的那場大風暴中,他被吞沒了,當時才只有32歲。

  我也受到牽連。在艱難的處境中,常常念及一些同命運的友人,其中也包括路翎。我在痛苦和困惑的心情中寫過一篇短文,引用了他的兩句話:「人不是神,不能承擔這樣嚴酷的考驗;人應該成為神,必須承擔這樣嚴酷的考驗。」我知道他受到的打擊一定比我更沉重,他將怎樣承擔呢?1979年9月,我的問題還未解決,但總的政治形勢已大有好轉,我有機會到北京,見到綠原、牛漢,向他們打聽路翎的消息。他們也多年沒見到他了。只聽說他已出獄,住在芳草地,具體地址不詳。我決心去看看他,和同行的翼南到芳草地挨戶挨家地探詢,終於找到了他的住所。

  在這以前,我最後見到他是1953年秋季,他從朝鮮戰場回來後不久,是那樣英俊灑脫。而現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老人了。而且神情淡漠,完全沒有當年的熱情和氣概。看著他,看著他的貧民窯似的簡陋、蕭索,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沒有一本書刊的家,我可以想像他身心所受到的巨大的摧殘,可以想像他目前清苦的生活。他一點也沒有談及這二十多年來的遭遇,只是詢問了一些友人的情況。倒是他的妻徐明英告訴我,他因受刺激過深,曾經住過精神病院。這幾年是在打掃街道,每月收入約20元。她自己則在街辦工廠勞動,每月收入也不足30元。我無言,感到了沉重的悲涼。

  第二年,胡風問題平反。他的處境和待遇得到了根本改善。他又埋頭於寫作,發表過一些詩、散文、小說,表達了他在新時期的感受和對新生活的熱受,但是,已缺少那種靈氣和光華了。恐怕還有不少作品沒有得到發表的機會,我手頭就有他的幾篇原稿。他能夠重新執筆總是一種可喜的事。我曾就他的作品寫過三篇評介文字,希望他能因此感到一點溫暖。我更希望時間和新的生活能治好他心靈上的創傷,重新燃起火焰,並融合這幾十年來對人生的深刻感受,寫出更為宏麗的作品……但是,現在我只能滿足於在燈下翻讀這十年來重新出版的他的舊作,好在那已包括了他的一些主要作品。我依然像當年那樣心情激蕩,並惋惜這樣一個有才華的作家的殞落,因而思索著一些問題……

  1994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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