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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中語文老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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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先後進了兩個學校:一、二年級是在漢口市一中。因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被默退。和我同在一個讀書會的三個朋友(其中有一個是比我高一年級的同學,另兩個是別校的學生)被捕。一個名叫閻夏揚的特務認識我父親,要他對我「嚴加管教」。祖父唯恐我繼續捲進漩渦中,就逼迫我轉學到黃岡縣倉子埠正源中學。我是在那裡初中畢業的。 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先後有三個。我留下印象較深、並給我影響較大的卻是一位代課老師王志之。 先談一談那三位教師。初一的語文教師名叫吳樹人,這名字比較好記,因為是和魯迅先生的原名一樣的。他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生,分配到校不過一兩年吧,年紀很輕。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態度比較嚴厲,但同學們還是不怎麼怕他,課堂秩序不大好。他是湖南人,有點大舌頭,說話不是很清楚,同學們為他起了一個綽號:「燒蘿蔔」。其實,他有學識,講課也是很認真的。我記得他講魯迅的《秋夜》和周作人的一首新詩(可能是《小河》)使我對這兩篇作品,也對散文和詩,有所啟發和理解。他與我還有這樣一點關係:我被選拔參加全市中學講演比賽的講稿是他寫的,訓練我講演的也是他。我能取得比賽的第一名,其中大半的功勞都應該歸功於他。 讀二年級時的語文教師姓甯,名字則記不准,似乎是澄澈,也是北大中文系畢業。他年齡也不到三十歲,瘦瘦的,衣著比較講究,經常穿西服,這在老師中不多見。風度瀟灑,講課時也很輕鬆自如。學生們都很喜歡他。我對他還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是因為和我同在一個讀書會的幾個高年級的同學告訴我,他是傾向進步的。當時「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浪潮在全國澎湃展開。我們學校的校長和訓育主任對學生的愛國熱情採取了壓制的方式,一般教師都不大表態,但甯老師卻是同情學生,並暗地支持學生的。他的這種態度在講課時也有意無意地流露了出來。 可以感覺到他是熱愛新文藝的,雖然他也依照課本講古文,但講現代作家的作品時就特別富有一種激情。他住在離我家很近的一所漂亮的樓房裡。他有一位美麗的妻子,穿著時髦。他倆常常一道騎著自行車上街,很引人注目。他們是當時新潮派的人物。我讀初中三年級時已轉到正源中學。一個鄉鎮的中學當然不能與漢口市一中相比,設備簡陋,師資水平也差。 教我們語文的是一位姓胡的五十多歲的老先生,矮矮胖胖的,戴老式深度近視眼鏡,絡腮鬍子。只為我們講古文,同學們沒有什麼興趣。而且當時抗戰已經發生,經常有省城來的各種宣傳隊來,慷慨激昂的歌聲打破了小鎮的寧靜。同學們也都熱情地開展了各種形式的救亡活動,哪裡有上課的心思?!但那位老師總是上課鈴聲一響就來到課堂,學生鬧轟轟的,有的乾脆溜了出去,他照樣望著窗外念他的之乎者也。 現在我要說到王志之老師。甯老師病了,他是來代課的。他從北京來不久,是甯老師的朋友,也許是親戚,就住在甯老師家裡。甯老師向我們介紹過,他是一位小說家,筆名含沙,認識魯迅。這就使我肅然起敬了。我當時喜愛文藝,並常在銷路少得可憐的《時代日報》的副刊上寫稿,那副刊編者田一文是我們的熟人。但真正見到一位作家,這是第一次。我對魯迅先生是熱愛的,一位和魯迅有交往的人,當然會引起我的興趣。王老師中等身材,很健壯,留著長髮,寬寬的臉,戴著一副黑邊的大眼鏡,經常穿灰色的西裝。他代課的時間只有兩三個月,除課文外,常選一些補充教材,大都是現代作家的作品。我聽他的課是很用心的,也的確有所得。 在同學們的要求下,他也談過一些寫作經驗。他告訴我們做一個真正的作家是不容易的,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要有多方面的素養,還要有進步的世界觀。由於我們還只是初中學生,他講的只是一般的常識。類似的話,我當時在一些文章中也讀到過。但通過一位作家親自說出來,就有一種特別親切感,更能打動我的心。而且,他當時正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將原稿分發給一些同學抄錄一份。由於我的字太劣,沒有能接受這一任務,但看到那一大摞原稿時,是驚羨不已的。想到真應該好好努力,將來也能寫出這麼大的作品。 關於他,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我讀到了剛剛出版的《中流》雜誌,上面登有魯迅先生的文章《死》,在他作為遺囑留給親人的幾條中,有一條是:「損著別的人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且勿和他親近。」我年少,不能體會這幾句話的含義。在下課後,當他走出教室時趕著跑去請教他。他站住了,默默地打量了我一會才開始講解。我已記不清他的原話,只記得他提到了魯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韌性鬥爭的必要。我雖沒有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卻有著某種領悟和振奮。他當然也知道我是受到學校當局注意的「不安分子」,他走開前,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一股暖流通過我的全身,我感到受到了激勵,被推著向人生道路上跨進了一步。 就在那一學期結束後,我被學校默退,甯老師夫婦和王老師也再沒有在那所學校執教了。我不知道他們後來的情況。《魯迅書簡》出版後,我讀到了魯迅給王志之的那17封信,從語氣上看來,魯迅和他相當熟悉並是愛護他的。他那部長篇小說後來出版了,但我未讀到。魯迅去世後,他寫有一本《魯迅印象記》,我先後買過兩本,都在動亂中遺失了。 時間過去了將近60年,我只能寫這樣一點零亂而浮淺的回憶。對於今天的讀者未必有什麼意義,但在我自己則是一個紀念。 1992年12月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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