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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遊擊隊員


  那一次的拜訪完全是意外的。

  南斯拉夫作家協會的外事秘書波芭陪著我們在貝爾格萊德遊覽。飄起了雨,而且愈落愈大了。我們沒有乘車出來,不得不在商店的走廊下暫避。看來,雨一時還不會停。波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們,願不願意到她父親家去坐坐,那就在附近。她又加了一句:「他是老遊擊隊員。」

  老遊擊隊員?那太好了。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歲月裡,我們就聽到過鐵托領導下的南斯拉夫遊擊隊的許多傳奇般的故事。我們也知道,現在還健在的老戰士已經不多了,他們是很受到南斯拉夫人民的尊敬的。我們當然很高興有機會和一位老遊擊隊員談一談。冒著雨走過一條街,走上了一座公寓大樓的第三層。為我們開門的是一位頭髮已經花白、胖胖的老婦人。她開始是驚訝地看著我們。當波芭向她說了幾句後,她張開了雙臂,笑容滿面地請我們進房。

  我們在客廳裡圍著長桌坐下。當那位老婦人——波芭的母親進廚房去為我們張羅著什麼的時候,我打量著並不太大的房間。壁上掛著幾幅油畫。家具並不很多,都是烏木色的,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大的玻璃櫥櫃,裡面放滿了式樣不一、風格各異的工藝品,顯然來自不同的國家和民族。整個房間顯得典雅、莊重,使我能想像主人的性格。

  波芭的父親從另一間房中出來了。身材高大、挺直,穿著米黃色的毛線衣,也是花白的頭髮,紅光滿面,兩眼有神。他微笑著和我們一一握手,說著歡迎的話。

  談話從一般的相互問候開始,漸漸就轉入生動、熱烈了。波芭的父親說塞爾維亞語,由波芭翻譯成英語,再由我們的翻譯小王同志翻譯成漢語。雙重翻譯並沒有妨礙我們感情的交流。有時候,塞爾維亞語、英語、漢語同時在進行,反而顯得更熱鬧一些。初次見面,而且我們是來自遙遠的另一個國家,這也並沒有影響我們以誠相見。主人倒正因為我們是中國人而特別熱情。在談話中,我們時而大笑,時而歎息,時而沉思……,完全忘記了我們不過是闖進來躲雨的,沒有注意到窗外嘩嘩的雨聲……

  那個老遊擊隊員向我們談到他是在農村度過貧困的童年的。當法西斯的鐵蹄踏入國土後,他就參加了鐵托領導的遊擊隊,從一個普通的戰士逐步成長為一名指揮員,經歷過許許多多艱苦的戰鬥。他說,當年一些戰鬥的場面,一些犧牲了的同志的面影,還常常浮現在眼前。

  波芭的母親幾次為我們送來了咖啡和冷飲。她還再三向我們道歉,說不知道我們要來,沒有能好好招待遠道的客人。波芭的父親對我們說,她當年也是遊擊隊員,他們就是在遊擊隊中相識、相愛、結婚的。他們並肩作戰,而當他們有了孩子以後,她還要從事繁忙的家務。他們共同生活四十多年了,從來沒有過爭吵。他顯然深愛他的妻子,並以有這樣一個終生伴侶而自豪。我以尊敬眼光看著這位笑嘻嘻地站在我們面前的和藹、慈祥的老婦人,我沒有想到,她當年也是活躍于山林、在炮火中出生入死的戰士。

  而我也沒有想到,波芭的父親是南斯拉夫共和國建立後的第一任教育、文化部長。波芭事先沒有向我們談起,他也只是談話中不經意地順便談到的。他說,南斯拉夫在鐵托的領導下,用四十年的時間,完成了過去要兩、三百年才能完成的任務,這是值得自豪的。但是,目前也存在一些問題,他特別著重地談到國家如何為消除官僚主義危害所作的努力。他說,當年自己擔任教育、文化部長時還年輕,只有二十五歲。手中有了權力,生活條件優越了,經常可以聽到一些阿諛奉承的話,這樣就容易脫離實際,脫離群眾。逐漸地,他對這一點有了深切的體會。

  他說,像金錢一樣,權力也是可以腐蝕人的。作為一個領導人,必需時刻記住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要用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他說,目前南斯拉夫正在採取各種方法克服和改善某些不合理、不健康的現象。在這當中,文學藝術也應該發揮積極的作用。他說,建設社會主義社會,是偉大的也是艱難的任務,每一個公民都應該奉獻自己的力量。

  現在,他六十七歲,已退休好幾年了。但並沒有閑著。他經常到工廠、農村、學校去為青年們作報告。他還積極從事寫作,已出版了十二本書。說著,他走進另一間房裡去,取了一本他的著作送給我,書名是《這一代的信息》。敘述的是老遊擊隊員們當年的戰鬥生活,他們的信念和理想。他希望將他們一代的信息傳達到年輕一代中去。

  這位老戰士的某些話,是發人深省的。而他在簡短的談話中,幾乎回顧了他的一生: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遊擊戰士,一個政府的高級領導人,而現在,他又是一位作家。他永遠在他的崗位上。他是和他的祖國一道受難,一道鬥爭,一道成長的。他已老了,但是,社會主義的祖國還年輕;他已老了,但是,他還在勤懇地工作,為社會主義祖國奉獻自己的力量。而且,他還用期望的目光望向年輕的一代,通過他們遙望祖國的將來。

  坐在這間莊重、典雅的房間裡,面對著這位在精神上還顯得年輕的老戰士,聽著他的懇切的談話,我想得很多。我又一次認識到,在生活中,鬥爭是永遠不會停止的。只是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有著不同的方式。而人的自我要求是永遠也不應該停止的,應該達到每一個時期所能達到的高度。我看看同在座的流沙河、汪承棟、王宏傑,他們也都在沉思。波芭是為我們擔當翻譯的,她講話也有一點激動。而坐在一旁的波芭的母親,不斷地點著頭,有一次,我看到她悄悄地揩了揩眼角。

  這位老戰士顯然也回想起了那些火熱的鬥爭的歲月……波芭的父親似乎感到氣氛太嚴肅了,他轉換了話題,邀請我們去參觀了他的書房,那也並不大,四壁都是書櫃。他又和我們一道照了幾次相。我和他們夫婦合照了一張相。他笑著說:「不行,我吃虧了。明年,要把你的夫人也請到我們國家來,我也要和你們合照一張相。」他還說了幾句打趣的話,我們都大笑了。

  看看表,我才發覺已經坐了兩個多小時,而窗外,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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