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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裡婭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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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中國人!」一位南斯拉夫詩人帶著她來了,她笑著對我們說。 當時,斯特魯卡國際詩歌節正在德裡姆河邊的詩歌宮前一個不太大的廣場上舉行開幕式。高臺上的火炬已經點燃了,火焰在藍色的夜空中飛騰著。大會的主持人在致詞。他說的是馬其頓語,我們一句也聽不懂。我們站在人群中,周圍是來自各國的詩人們,還有很多斯特魯卡的居民。我們是昨天才飛離北京,在斯可普裡過了一夜,今天下午趕到這裡的。 我有著初次到異國的那種興奮和激動。但由於語言的隔閡(我們只帶了一位英語翻譯),也感到了一點落寞,一點茫然。而這時候,她來了。她笑著說:「我是中國人!」是道地的北京話。她有著黑色的頭髮,披在嬌小的身上的是一件藍底白花的中式緞襖(後來她還特地讓我們看她穿著的中國布鞋,有一隻上面已破了一個小洞)。但是,在朦朧的夜色中,我看到的是一個外國姑娘的臉。大概是看到了我們困惑的神情,她又笑了。她說她是南斯拉夫人,在北京語言學院學習了兩年,還沒有畢業,是放暑假回國的。她的家在馬其頓共和國的首府斯科普裡,聽說有中國代表團參加詩會,特地趕來看看我們的。「我叫莉裡婭娜。」 我感到分外的喜悅和親切,忽然想到了那句舊詩:「他鄉通故知」。雖然這完全不貼切,她並不是我們的「故知」。但是,我們是在遠離祖國兩萬里外遇到了一個會說中國話的外國姑娘,而且,她又是這樣的熱情。 我和我的三個同伴和她交談了起來。她也顯得喜悅、興奮,完全沒有初次相識(而且,我們究竟是不同國籍的人)的那種客套和矜持,立刻就成了我們的朋友。開幕式結束以後,我們一道走進詩歌宮參加詩會的第一次文學晚會。她很自然地成為了我們中間的一員,除了她回家的四天以外,陪伴著我們參加了一切活動,擔當我們的翻譯和聯絡員,一直到最後,和我們同機回國。因為,暑假已經結束,北京語言學院秋季開學了。 幾天以後,她告訴我們,她原準備只看看我們,玩一兩天就回家的。但是,「一和你們說話,我就喜歡你們了,真的,我太喜歡你們了,所以我不走了。」 她還是一個二十歲的姑娘,就是我們中間最小的小王,也比她大六歲。而我、流沙河、汪承棟,都是她父輩的人。我們對她很熱情,很誠懇,這當是她喜歡我們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恐怕是出之於她對中國的感情吧。她不是詩會的工作人員,在開詩會的那幾天中,她不能在我們的飯店裡住宿,而是借住在朋友家,深夜去,早晨來;也不能和我們一道吃飯,而是到外面的小餐館去隨便吃一點什麼。有時無暇出去,就餓一頓。她的更大的犧牲,是她不能回家陪伴父母。 在中國學習,她只能在暑假中回家一次。她是獨生女,父母苦苦地盼望了一年,當然是希望她留在身邊的,而她自己又何嘗不依戀父母呢!但是,她卻將一段寶貴的假日花在我們身上了,只是每天晚上和家裡通一次長途電話。她自覺或不自覺地,將陪伴我們、為我們工作,看作是她的義務。當我們有幾次向她表示感激時,她說:「何必說這些,我也是中國人啦!」 像她喜歡我們那樣,我們也很喜歡她,不,應該是更喜歡她的。這不僅是因為我們需要她,通過她的翻譯,解決了我們許多交往上的困難,也由於她的性格:熱情,坦率,朝氣勃勃,是一個有頭腦、有抱負的姑娘。我們平常大都是隨隨便便地交談,有時彼此開開玩笑。但也有過兩次嚴肅的談話,談到南斯拉夫在風暴和鬥爭中渡過的歲月和它的現實,談到南斯拉夫青年們的思想和生活,談到她對中國的觀感……大都是我們提出問題,她回答。她的回答是坦率、誠懇的,而且是那樣的激動,強烈地流露出感情。她還年輕,一直還沒有走出學校的大門。 然而,她的知識相當豐富,她的理解力敏銳,有時是深刻的,使我不能不帶著驚異的眼光看她。她似乎已經成熟,就她的年齡說,是過於成熟了。她告訴我,她不喜歡那些只講究化妝、衣著,只關心一己的幸福的姑娘們。但我為她過早地跨越過少女的單純、美麗、帶著夢幻色彩的心境而感到……怎麼說呢,感到有點惋惜吧。她說,她理解我的意思,然而,她願意如此。她談到理想,談到她自己的前途,她要為她的祖國、為這個世界、為人類的幸福,奉獻自己的力量——一隻小鷹望著遼闊的天空在拍擊著翅膀,她會飛得很高的,她會的。 她是有語言天才的。她是馬其頓人,也會說塞爾維亞語(那和馬其頓語很有差異)。在中學裡學會了英語,能流利地會話。她在在中國留學兩年,學會了兩種語言。中國話說得很不錯,包括一些土話。她說她不歡喜抽中國煙:「太沖了。」她形容一個人的風度:「他很帥。」當我們稱讚她美麗的時候,她說:「不要阿諛奉承我。」有一次,她笑著問小王:「你也得了『氣管炎』(妻管嚴)吧。」她在中國的同學中,有一個是墨西哥人,他們經常在一起,她從他那裡學會了西班牙語。 大會原指定了一位會說英語的南斯拉夫的女同志照料我們的,她出現後,就代替了那位女同志,經常陪伴著我們。但那些來自南美洲的詩人們,來自西班牙的詩人們,以及來自其他各國的詩人們,也常常要請她幫忙翻譯或為別的事麻煩她。當她走動時,常常被某個代表攔住。有時她正在與人談話,有人就在旁邊守候著。而她看到某個代表需要翻譯上的幫助,也會主動地跑了過去。她幾乎成為大會中最忙碌的工作人員之一了。她不得不經常對我們說:「對不起,請等一會兒。」就匆匆忙忙走了。有幾天,她傷風感冒,頭痛,但她還是忙著,唱著,笑著…… 她喜歡唱中國的民歌,口中常常哼著「半個月亮爬上來……」、「跑馬溜溜的山上……」。她還會唱兩句京戲:「蘇三離了洪洞縣……」,居然還有那麼一點韻味,使我們大笑著拍手叫好。不過,她就會那兩句。她也喜歡跳舞。有一天,我們住宿在德多夫城附近的一座高山上的飯店中。山上居民很少。由於這是歐洲著名的滑雪勝地之一,那飯店的規模不小,設備現代化,建築格式卻又帶一點鄉村風味。晚上刮起了大風,落著雨。從窗口望出去,夜色茫茫,這就更顯得室內的溫暖。餐廳裡坐滿了客人,喝著啤酒和冷飲。一個男歌手在五個人的樂隊的伴奏下放聲唱著馬其頓民歌,歌聲高亢,歡樂而又略帶蒼涼。 有幾位南斯拉夫客人跳起了民間舞,後來更多的人(包括外國客人)都參與了進去。莉裡婭娜正患感冒,她站起來走了。我以為她回房休息。不一會,她穿了一套漂亮的連衣裙,笑嘻嘻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好看嗎?」一轉身,她也捲入到舞蹈的行列中去了。她跳著,笑著,唱著,於是,我看到了一個快樂的小姑娘莉裡婭娜。後來,我也被她拉進了舞蹈的人群中,我覺得,我也年輕了。但是,我常常沒有能夠合上節拍,不得不退了出來…… 在離開南斯拉夫的前兩天,她說:「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們的。」她說:「這次認識你們,會影響我一生。」她要學習和研究中國文學,她認為我們可以給她具體的幫助。她說:「如果回到中國以後,你們不理我,我,我……在就要天天罵死你們。」 而我們當然也會記得她的。在南斯拉夫的兩個星期是難忘的,而她的出現幫助我們解決了許多困難。回國的前夜,在為我們舉辦的一個文學晚會上,我向熱情的主人們告別,最後我說:「沒有莉裡婭娜,在許多場合,我們就將是聾子和啞吧。」事實上的確如此。而且,她也為我們這個小小的團體帶來了溫暖和增加了色彩。——是的,我們會永遠記住她的。只要她需要,我們也會幫助她的,一如她幫助我們那樣。 她和我們同機回國了。南斯拉夫作家協會委託她和一些中國作家聯繫。她將作為中國作家和南斯拉夫作家之間的一座橋。 她也將是南斯拉夫人民和中國人民之間的一座橋吧。「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當她與我們分手半天或一天后再見時,她就笑著這樣說。這句話,她是從我們這裡學去的。而現在,我已整整一個月沒有見到她了。 1983年10月1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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