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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課與第一步


  我要說的是遙遠的過去,談到少年時在怎樣的啟發下喜愛了文藝,那算是我的第一課。談到是怎樣開始蹣跚著學步,雖然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事實上卻是為走向文學的道路作了一點準備,這裡用了「第一步」這樣的說法,是有些誇張了。——是的,我要說的是遙遠的過去。也許,我還不應該認為自己已經年邁,但回顧當年,仍不免像一個老人談到自己孩提時那樣,有點激動,有點喜悅,也有點悵惘。

  一九三四年的夏天。那時我即將升入小學六年級。也許是要為來年考中學作準備,學校辦了一個每天上半天課的暑假補習班。並不是每一個同學都參加了,來補習的只有十來個學生。

  為我們補習語文的,並不是原來的語文老師——幸虧不是。原來的是一個高高胖胖的中年人。對我們極其嚴厲,一動就申斥我們,而且有時要打手心。同學們,至少是我,對他只有畏懼,毫無感情。為我們補習語文的,是上學期才來的教我們美術的老師,姓劉,瘦小,年輕,只有二十來歲。平時穿一套破舊的黑色的西服,打著蝴蝶結,留著長長的頭髮,頗有藝術家的風度。對同學們總是笑嘻嘻的。美術又不是主課,所以平時上課時教室裡常常是一片哄亂,他也並不發脾氣。同學們是喜歡他的。

  他沒有為我們複習課文,卻選了一些課外教材。我記得起的有魯迅的《故鄉》、有島武郎的《與幼小者》、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女孩》、都德的《最後一課》、亞米契斯的《少年筆耕者》(《愛的教育》中的一篇),似乎還有冰心的《寄小讀者》。在這以前,我也看過《小朋友》、《兒童世界》一類的少年讀物。但為我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子,真正讓我看到美麗的文藝園地,這是第一次。

  這幾篇作品出之於不同國度的不同作家之手,風格、題材、形式上都有極大的差異。然而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有著濃厚的抒情性。那位年輕的老師講解時又滿懷激情。我特別記得的是講述《與幼小者》時的情景。他隨便地坐在一個空著的課桌上,用帶湖南口音的普通話朗讀著。當他讀到那位即將拋開人世的父親對孩子們所作的哀傷的叮嚀時,聲音逐漸嗚咽,終於念不下去了。他走向窗口,望著灼人陽光下的校園。室內一片寂靜,接著我聽到了幾個女同學的低泣聲,我自己也淚流滿面了。就這樣,這些幼小的純潔的心靈,是與遠在大海那邊、已經走向死亡的一個長者的心靈發生了交流。

  同樣的,我們為那個在落著大雪的除夕,蜷縮在高樓的牆角,用火柴的微光溫暖自己、照亮自己的夢、終於凍死的小女孩流了淚,從這裡認識了人生的一角。我們也非常同情那個法國少年,他眼望著全副武裝的敵人,以征服者的姿態踏進了他的祖國,在他的故鄉的大街上行進……而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國也正在風雨飄搖中。我們熱愛和敬佩亞米契斯筆下的那個意大利小學生,他為了讓家裡增加一點收入,減輕父親的勞累,常常在夜半悄悄地代父親抄寫文件,因而影響了學業,損壞了健康,還要忍受老師的責難和父親的申斥。

  當最後父親發現了真情,慈愛而又愧疚地將孩子抱在懷中時,我們也同聲一哭。魯迅的《故鄉》將我們這些在城市中生長的少年引向了破敗、荒涼的農村。看到原來活潑、勇敢的少年閏土,長大後卻變得那麼老實巴巴,喊他幼年時的同伴為「老爺」,我感到失望和悲哀。

  老師帶著激情講解這些作品。有時他自己完全沉浸在作品的境界中,忘記了我們的存在,眼睛望著窗外的遠空,不斷地做著手勢,聲音激動。有時他沒有把我們當作小學生,由作品的內容談到了人生、社會、將來,說出了一些深奧的話。接著,他又醒悟了過來,微笑著問:「你們懂不懂啊?啊?」我們都齊聲說:「懂!」我們是習慣于這樣回答老師的問話的。但與平時不同的是,我們感到老師是把我們當作大人那樣講話,有一種驕傲的喜悅,雖然我們只是似懂非懂,卻認為自己是已經懂了。

  同時,也是對老師這樣熱情、嚴肅講課的一種尊重,唯恐說不懂會損傷他的感情。課堂秩序不僅比他上美術課時好,也比那個嚴厲的語文老師上課時好。大家安靜,而且那樣專心。通過作品和老師的講解,我感受到了一點什麼,思索著一點什麼,認識到一點什麼。開始對生活有一種莊嚴的感覺,對應該怎樣做一個人有一種要求,對將來有一種夢想。當然,這些都還是十分幼稚、朦朧的。但是,它在我少年時期的混沌中已射入了幾絲微光……

  而且,通過這些作品和老師的講解,開始誘發了和培養了我對文藝內涵的感情的感受力,當然,這也還是十分幼稚、朦朧的。但是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有益的和重要的起點。

  老師還讓我們自由命題寫兩篇作文。過去我的作文還算大致通順,但總是寫得十分潦草,而且大都是用一些套話:「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之類,所以往往只能得一個「丙」等。這位老師卻要我們寫一點自己想寫的東西,說一點自己心裡的話。我開始學著認真地來寫。內容是什麼完全記不起了。作文本發還給我們的時候,我看到老師寫了長長的批語,大加讚揚,其中還用了「小小文學家」這樣的說法。當同學們圍攏來爭著要看的時候,我將作文本合攏來,誰也不讓看。

  作文本終於被搶走了,更可能是我有意讓同學搶走的。聽到他們裝腔作勢地大聲朗誦著那些批語,我心中是充滿了激動和喜悅。這篇經過老師仔細修改過的作文,後來在當時武漢《新民報》專門刊登中小學生作品的副刊《小國民》上發表了。我得到了一個燒有我的名字的小瓷茶壺算是獎品。這樣更激發了我對文藝的喜愛和寫作的熱情。

  那以後,我就搜求一些文藝書籍來看。我找到了《愛的教育》。對於我和當時的許多少年們,這本書是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的。我另一本喜愛的書是巴基的《秋天裡的春天》,前幾年我找到了一本重讀了一次,依然像當年那樣感動。我又從父親的雜誌當中,找到了一期《現代》,上面刊有魯迅先生的《為了忘卻的記念》,它是如此打動了我的心,我反復地閱讀著,背誦著其中的一些段落。現在還能背誦那最後的一段:「不是年輕的為老年的寫記念,這些年來,我卻看到許多青年的血……」

  這是我對人生和生活開始有所認識的一個啟蒙期。當然,除了文藝作品外,我所見、所聞的一些黑暗、悲慘的社會情態也對我產生了影響。這也是我後來走上文藝道路的一個準備期。可以說,我現在對文藝內涵感情的感受力和鑒別力,是在當年的那一點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我對某類風格的文藝作品的喜愛,我對自己寫作中真情實感的要求,也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個小小的源頭。

  我對那位姓劉的年輕的老師,滋長了一種熱烈的感情。秋季開學時,另換了一個美術教員。我焦急地去找班主任探聽,知道他已被解聘。我失望,痛苦,簡直想哭了。現在想來,他是一個傾向進步的有些浪漫情緒的青年,在那個黑暗的社會中,在艱險的道路上,過著動盪不安的生活。我後來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他可能為黑暗所吞沒,也可能在苦鬥中成為堅強的戰士。他一定完全沒有想到,在人生的一次偶然的邂逅中,他自己渴求光明的心曾經照亮了一顆幼小的純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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