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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生命中又一個黎明


  ——我和武漢

  武漢是我的故鄉。

  我在這裡出生,成長,度過了生命中絕大部分的時光。

  我現在的寓所離我出生的地方很近。我常常走過我童年時遊戲的大街,經過我的故家和啟蒙的小學——那裡已經是新的建築和新的人家。有一天黃昏,我從那條街上走過時,突然一個什麼東西向我的頭上飛來……呵,原來是一個小足球。我氣惱地向還在滾動著的球跑過去,想將球拾起扣壓住,再和那個惡作劇者理論。但當我剛彎下身時,兩支汙黑的小手迅速地將球搶過去了。

  我的面前站著一個八、九歲的背著書包的小男孩,臉上流著黑汗,瞪大了流露著歉意和惶恐的眼看著我。我還來不及說話,他就轉身跑掉了。我生氣地望著他的背影,後來卻忍不住微笑了,因為從他的身上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而他的飛跑的腳步使我想到了時間的腳步,所以我笑得有一點淒涼。

  前幾天,收到了上海一位友人為我從一九四一年的《文藝雜誌》上抄寄來的一篇題名《邂逅》的散文,那是我當年的習作,記述著我在重慶與武漢時的一個女友的偶遇。文章當然是很幼稚的,但那裡所提到的幾個友人和記述的當年在武漢的一些情況,卻引起了我對遙遠的青少年時期的很多回憶。而且看看自己十九歲時是怎樣追述著更年輕時的那些歲月,也是很有意味的。我進入初中時,幾個高年級的同學給了我很多啟發,讓我看到了殘破的古國和新湧起的民族解放運動的風暴。

  從那以後,我的世界已不再僅僅是所熟悉的那幾條街,我熱情關注的也不再是明天一場小足球賽的勝負了。我參加了一個讀書會,後來又成為一個秘密的救亡組織的成員。在深夜悄悄地聚會,讀一些被禁的書刊,騎著自行車在風雪中送信,唱著歌走在示威遊行的行列中……浪漫的氣息和朦朧的理想,這一切使我興奮而快樂。受到大人的申斥,受到特務的警告和威脅,被學校開除,在幾個友人被捕後不得不轉移,轉學到外縣,……,這一切打擊更使我驕傲地感到自己有點像劇本《夜未央》中的革命者了。

  「七·七」抗戰一周年的那個晚上,我隻身登上了到重慶去的輪船。我悵悵于朋友們沒有一人來送行,他們已在白天與我話別,現在都去參加火炬大遊行了。第二天黎明,船開動了。大江滔滔,汽笛聲聲。我倚站在欄杆邊,望著飄移著的曙光中的城市。童年、家、母親、友人……都漸漸與我遠離,我忍不住哭了。

  就在那一年的十月,武漢淪陷的第二天,我在課堂上和語文教師大鬧了一場,因為他像不知亡國恨的商女一樣,還有閒情大聲地對我們吟哦「落花人獨立……」這是一個可以說明我當年的幼稚和狂放的例子,而且還並不是最典型的例子。但它也表明了我對家鄉的感情。作為一個流亡學生(有兩年,是作為失學和失業的青年),我在重慶度過了八年。我常常懷念和夢想著武漢。

  一九四六年的夏天,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我終於在東下的輪船上欣喜若狂地看到了江漢關的大鐘。一擠上岸,我就急急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但僅僅幾天以後,我就消失了興奮、喜悅的心情。我的故家是一片廢墟,我的母親,還有祖母、三叔、幾個弟妹,都已死在異鄉。而且,我發覺,這個城市不僅好像變小了,它也並不像記憶中的那樣美麗,不,勿寧說它是醜惡的。

  我當時在一篇短文中是這樣寫的:我在風吹雨打中成長而又回來了,回到了這座孕育了我的童年的城市,回到了這座我用少年的手高舉著火炬照耀過、保衛過的城市,卻像一個流放的囚徒,在黑色眼光交織成的十字架下,連尋找一片遮雨的屋簷都是如此艱難。我巡禮過這曾是我夢中的城池,我痛苦地發覺,八年的流血都是白廢,一切還停留在原來的狀況上面,甚至還要更壞。百萬人的屍骨上,高疊著少數驕子的繁華,在我們祖先遺留給我們的、被敵人燒毀了的房屋的廢墟上,建立了別人的高樓……

  那後面,我還激憤地寫著:戰爭就在百裡外進行。我凝望著這座站在黑夜中的危城。我在幽靈們對我的期待中有所期待。

  我期待,我渴望一次大火:一次曾經照耀過古羅馬的大火,一次建造一個廣闊的廢墟的大火,一次憤怒的爆烈,一次殘酷的破壞。

  我期待,我渴望這座大城的為了新生的毀滅。

  (引自《戰慄的城》)

  回來後,那幾年中,我除了以教書為職業外,大多時間是在編《大剛報》的文藝副刊《大江》。我是從葛琴同志的手中接過這個副刊的。先後編過這個副刊的還有端木蕻良、天風、王采,年輕的詩人牧星一直協助我們。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革命」中,它被說成是一個「反革命的據點」。我只有苦笑。解放初期我在一篇紀念性的短文中談到過:「《大江》自然只是一個渺小的存在,然而它卻是立足在一個偉大的基礎上。

  在反動政治的迫害下面,在荒蕪的武漢文壇中間,作為一個據點,團結一批友人,這存在本身就有著某種積極的意義。因為,無論如何,《大江》是與這個時代的命運相結合的,是與英勇的兄弟們的進軍相呼應的。」最近,我把那些舊報翻閱了一下,老實說,我驚異的是在那樣嚴酷的政治情勢下《大江》還能夠吐露出那樣一些大膽的呼喊和追求。記得時常受到一些警告和壓力,所以我在一則編後記中寫著:熱心的友人出於愛護本刊的心,投寄來的壯烈的呼喊、血淚的控訴,卻有些沒有能夠刊出。為什麼?

  千言萬語一句話,不能不考慮到現實情況。赤膀上陣有時是必要的,但也要看一看代價。「兩害相權取其輕」,對《大江》的不足之處,我願意承擔一切責備……我們是在夾縫中匍匐著爬行。有時候,在異常悲憤的心情中,我想,那末倒不如沉默好吧:「于無聲處聽驚雷」!

  在另一則《編後記》中我寫著:有讀者來信說《大江》是武漢的一點光。這在我們,不是值得歡喜的讚語,而是沉重的鞭策。一點光麼?那是因為我們還有一分熱……當年熱心地支持了《大江》的大批青年作者,有的已不幸去世,有的不知下落,還有的分散在不同的崗位上,已經是黨的骨幹力量了。

  我不必在這裡詳細地談到那幾年中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前面所引的《戰慄的城》那篇短文的片斷中,已經簡略地表達了我當時的心情。在痛苦的煎熬中期待著,在艱苦的工作中追求著,而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武漢晴朗的天空中飄揚著解放的紅旗!

  在新時代的陽光的照耀下,我身上的疤痕就特別明顯。我知道我距離時代的要求還有多麼遠,但還是滿懷信心地望著前面。我沒有想到——決沒有想到,我將在一種寂寞的心情中度過漫長的二十五年。

  打擊是突然來到的。我痛苦、驚疑地望向四周。接著努力使自己漸漸鎮定下來,緊緊按住受傷的胸口,在無望中卻還是充滿了渴望,在荊棘和坎坷中探求著道路,終於穿越過了我生命的深谷。啊,好輝煌的陽光,她照耀著我的滿頭白髮,我的困頓虛弱的身子,和我的含淚的笑容……回顧我和武漢的關係幾乎就是回顧我的一生。

  美國作家馬爾茲將他的一部長篇小說題名為:《短促生命中漫長的一天》。我的感覺倒是相反的:每一天過得太快了。而生命是漫長的。我凝望往昔,有如讀一本我熟悉的但淡忘了的書。我有著深深的感動。而且深切地體會到:自由的勞動是多麼幸福,生命是多麼美麗!

  現在這本大書又揭開了一頁,新的一章開始了,我想說,在我這是一個真正的新的開始。

  在一首小詩中我寫過:

  怦怦跳動著,我的心在測量時間的腳步。
  夜像風溶化在我的懷抱我張開雙臂
  迎接生命中的又一個黎明。
  是的,我張開了雙臂,我永遠張開著雙臂!

  1980年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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