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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


  黃昏時,我和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在郊外散步。

  白天又落過微雨,道路泥濘。初冬了,樹木裸露著乾枯的身子,在風中顫抖。天色沉重而陰暗,田野是荒涼的。我是臨時借住在一個友人家中的,因為一點事情,也因為這連綿的陰雨,心情有些悒鬱,煩躁。黃昏時,雨住了,友人不在家,我不能忍耐獨自守在窗前的寂寞,就邀了鄰居的一個小女孩,一道走出屋子,在泥濘中——散步。

  我手中提著一根與我的年齡和身份都不相稱的手杖,高高地卷著褲腳。我的小同伴也高高地卷著褲腳。為了遷就她,我走得很慢,但她有時還是得加快步子跑幾步,所以她的白而胖的小腿上很快就濺滿了污泥。

  她牽著我空著的那只手,不時仰起臉問我一些可笑的問題,或是講述她的希望、苦惱和快樂。她習慣於將她的某些話悄悄地告訴我,因為,除了我,她就沒有人可以告訴。她只有一個一歲的弟弟。同屋住的沒有別的孩子。她的母親又整日忙著家務,從來沒有聽她的童話的閒暇。所以,我來了幾天以後,她就和我很熟了,把我看作她的朋友,雖然也許我太大了一點。她講說著什麼的時候,靈巧地活動著小嘴,轉動著黑而明亮的眼珠,而且用小手比著手勢。她的態度是嚴肅的。我呢,作為一個忠實的聽眾,我的態度也嚴肅。

  現在她向我談著她的學校。她是附近一個小學校裡一年級的學生。

  「那就算操場,你看,」她放開了牽住我的手,用兩隻小手比畫著,「這麼一點小院子,滑梯也沒有,蹺板也沒有,哼!」她冷笑著,噘著小嘴。

  那學校我去參觀過,有著一般戰時設立的學校的簡陋。校長是本地一位科長的太太。如果我們要她在牌桌和學校兩者之間選擇其一,她一定是選擇牌桌的,因為她花在牌桌上的時間遠較花在學校的為多。但現在這兩者之間並無矛盾,而且配合得恰好:她將學校所弄來的錢消耗在牌桌上。

  「老師常常不來。鬼學校。」我的小同伴一生氣,說話就更零亂。突然,她抬起頭:「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老家去?」她的眼睛和她的臉上亮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明年。」我說。

  「幾月?」

  我知道不說出確定的月份她會不甘心的,於是,我說:「五月。」

  「回去就好了,媽媽說的。」她跳了一下,為了躲避一個泥潭,但還是落進了一個較小的泥潭,濺了一腳泥水。她跺腳,罵那個泥潭:「鬼東西!」她繼續說:「回去就好了,媽媽說老家的學校好,有滑梯,有秋千,有花園……明年五月,十二,一,二,……還有六個月就回去。哈!」

  她回到哪裡去呢?不錯,她的老家是南京,但她是生長在這兒的,從來沒有見過南京是什麼樣子。而她說「回去就好了」。我想笑,然而不敢,怕她生氣。

  「我告訴你……」她站住,嚴肅而又有些緊張地,「你說不說……」。

  她的意思是要告訴我某一種秘密,而不要我轉告別人。我向她保證,我不說。

  「來呀!」依照習慣,我知道她是要我彎下腰。她對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不要告訴媽媽,我攢了五百塊錢。」「呵,那麼多!」我做了驚詫和羡慕的表情。五百塊錢是可以買五根油條的。

  她因興奮而說出了秘密,臉上泛著紅色,快樂地笑著,又開始走動。

  「媽媽給我的早點錢,我慢慢地省下來。好多天,我只吃一根油條……今天,我數了的,嘿,五百多!這麼多!」她將小手伸進她衣服的右口袋,但遲疑著,又收回來。

  「錢藏在哪裡呢?」我問,雖然我已知道了它們藏在哪裡。「在……在枕頭下面。」她笑,偏著頭望我。

  「呵。」我點點頭,「要藏好。放在枕頭下面,不怕媽媽發現了嗎?」

  「哈!」她站住,大笑起來,用手在口袋裡摸出一把折疊得很整齊的舊鈔票,「她找不到,錢在這裡。」她隨即又懊悔於她的魯莽,用激怒的、含淚的聲音問我:「你會說嗎,你?」我堅決地否認。

  「你要是說了呢?」

  我起了一個誓。

  「對了。你好,你不說。我曉得你不會說的。」她又恢復了她的快樂。「我有這麼多錢。回老家,我要買一盒顏料,不,我要買一個洋娃娃……五百塊錢只怕不夠,我還要再攢……」她沉醉在希望的幸福裡。

  「為什麼不告訴媽媽呢?」我問。

  「我怕……,問你,媽媽要是曉得了,還給不給我早點錢?」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又問,這次帶著憤怒:「你不是說你不告訴嗎?你不是說……」她突然停住了。

  我順著她的眼光望過去,一個比她更小的男孩——但比她稍大也說不定,這樣的孩子是很難讓人猜測出他們實際的年齡的——躺在一棵大樹下的泥漿裡。他穿著的只是一件破爛的單衣,身體蜷縮著,輕微地顫抖。

  我的小同伴沒有理我對她的答覆,向那個小孩跑去。我也跟過去。

  我們似乎驚動了他。他無力地睜開眼。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睛呵:無神、冷漠、痛苦、驚恐……這一切絞纏在一起,他在勉強地看了我們一下後,眼又無力地閉上了。顯然,他已接近死亡:比他活著更幸福的安息。

  「他,你看,」我的小朋友驚恐,退後,貼住我的身子,「怎麼弄的?」

  這在我自然只是很平凡的景象,看到的太多了。我說:「一個小流浪兒,一個小叫化子。我們走吧。」我想拉她走開。

  她不肯。向那個小孩凝視。她的流露著驚奇、恐懼的明亮的大眼睛,和那個小男孩剛才的暗淡,無神、痛苦的眼睛成了強烈的對照。

  「他怎麼睡在這裡?」她回頭問我,她的臉上充滿了困惑、苦惱、同情。「他病了嗎?」

  我搖搖頭。我無法回答。

  「他的媽媽呢?他的家呢?他的……」

  我終於將她拉開了。我不願使一個幼小的心靈過早地理解不幸。雖然,那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就正陷跌在不幸的泥潭裡。

  她不再快樂地說到她將買的玩具了,只是帶著小孩子的固執,問著關於那個小男孩的情況,幾乎都要哭了。我不得不告訴她,那個小男孩可能已經沒有父親母親了,沒有人照顧他。他太冷了,太餓了,因為他沒有錢。

  她迅速地將手伸進衣袋:「我把我的送他,好不好?」我怔住了。想阻止,但不能夠。

  她在我的猶豫和沉默中轉身跑去,跑得那麼快,似乎正被追趕。路滑,她踉踉蹌蹌,我擔心她將跌倒,就趕過去。她在那小孩的面前停住,俯下身,用喘息的聲音喊:「喂!喂!」

  那小男孩又微微張開眼睛,困難地扭動著身子。

  她忙亂地將錢從口袋中掏出,放在那小孩身邊,小聲地、害羞地說:「給你!」於是回身向我跑來。

  我懷著激動的、而且有些愧疚的心情迎著她,緊緊地握住她的小手。她的發紅的臉上有一個燦爛的笑。

  我們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她說:「媽媽曉得了會不會罵我?」接著又搖頭歎息:「顏斜合買不成了,唉!」於是安慰自己:「不要緊,再一個星期,少吃一點早點,又有錢了。」

  暮色蒼茫。烏雲在沉重地移行,一角深藍色的天空亮出。田野靜默,枯樹在風中發出輕微的呼喊。

  我們緩慢地走著,都不說話。我偷眼看她,她似乎正在苦惱地思索。

  「你說,」她突然緊緊地拉住我,「你說那小孩站起來了沒有?還冷不冷,餓不餓?」她的焦灼的、關切的語調使我彎下了身子,我想親她一下,我看見了她的眼角在閃亮,那是淚水。

  天色已完全晴朗,夕陽已落近地平線,那一面的天空呈現著瑰麗的彩霞。另一面,最先出現的一顆星星在閃閃發光。黃昏美麗而莊嚴,是我所遇見的黃昏中最好的一個。我的心胸,因久雨而悒鬱、煩悶的,也突然寬暢,開朗,我走在我的小同伴的身邊。

  1944年11月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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