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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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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為我領路的堂妹指給我看,說那邊當中的一間矮屋就是祖父的住處的時候,我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動,呼吸也急迫起來了,我幾乎是跑著趕了過去。 我已經整整有十年沒有見到祖父。十年前,我帶著少年人的悲痛和夢想離開了這個大城和家。我還能夠清晰地記得當年的情景:在碼頭上,當開船鑼已經敲過後,祖父捏著我的手,笑著說:「好好讀書,不要辜負了爹爹的指望。這也是為你自己好。爹爹老了,只怕享不到你的福了。」祖父笑著,眼睛卻已經潮潤:「記得爹爹疼你一場,將來常常到爹爹的墳頭上看看——」他的話沒有說完,我就倒在他懷裡哭了出來。現在,十年過去了。這是一個壯烈的、慘痛的、有著驚人變化的十年。我回來了。這個大城接待這個青年有如一個陌生的客人。 而且,我將要怎樣來述說家中的變故呢?戰爭使我們失去了一切。而在接近勝利的一次大撤退中,家裡有四個人死亡,兩個人不知下落,這當中包括我的母親。不知是在一種怎樣神奇的情形下面,七十歲的祖父和一位嬸娘逃過了劫難,像乞丐一樣地從桂林徒步走到了貴陽。勝利後,由於幾位親友的幫助,他們比我早兩個月回到了故鄉。在這個他勤勞地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中,祖父已沒有一片可以遮雨的屋簷了。現在,他和我的嬸娘寄居在一位老街坊的家中。 我和妹妹走進小屋,那是一個冷落的鑲牙店。老闆顯然以為我們是主顧,笑著有禮貌地站起來了,我卻還能認出這位已經蒼老了的、善良樂天的牙醫師。我向他說出了我的名字後,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接著,發出了驚喜的呼聲:「是你呀,青凡,我還當是哪個!這哪裡認得到,簡直是大人了啦。你出去的時候還只這麼一點高。」他比著手勢,一面歎息著搖頭:「日子快,日子快!……坐哇,坐,老弟,我聽你爹爹說這兩天你要回……」 在他的宏亮的呼嚷中,一個中年婦人從後面屋裡跑了出來。我站起,認清了她就是那個在撤退中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的嬸母。當我離開家時,她還是結婚不到一年的新婦,現在,她的面容和神情卻已如四十多歲的婦人了。她穿著破舊的藍色的衣衫,頭髮已經有一點發白了。當我招呼她時,她怔怔地望著我,困難的喊出了我的名字後,就突然大聲地哭了出來。 我明白孤獨的嬸母的悲痛。在我的身上,她是生動地記起了過去的幸福的歲月,和失去的丈夫和兒子。不知該怎樣說出安慰的話才好,我問:「爹爹呢?」 牙醫師在嬸母的哭泣中,大聲地搖頭歎息。當他聽到了我的詢問後,他笑著說:「我還忘了,他老人家在隔壁,我去請。」嬸娘抬起了頭,以含淚的聲音說:「青凡,你看,完完整整一大家子人出去,稀稀落落的幾個回來……人,人死了;房子,房子炸了……」 我在嬸母的哭聲中沉默。我示意妹妹走近嬸母,給這位不幸的婦人以安慰。 黑影一閃,牙醫師走進來了,他說:「去去,你爹爹來了。」 我趕緊向門口走去,一個有著滿頭白髮和齊胸長髯的老人正匆匆地走來。 「爹爹!」我喊,心裡也驚異著祖父的蒼老,十年前,他是那樣的健壯,常常領我到各種熱鬧的場合去,見到每一個熟人,他都含著得意的笑容,拍著我說:「這是我的大孫子,初中就要畢業了……」 老人站住,眯著佈滿紅絲的浮腫的眼睛,凝望著我。 「爹爹!」我又喊了一句,走近他身邊,要流淚。「……」老人張合著嘴,但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他點頭,眼睛紅潤。我扶著他進屋。 牙醫師笑著說:「爹爹,你這該好了吧,這回青凡可回來了。」接著,他回頭向我說:「青凡,你不知道你爹爹是怎樣念你,天天只巴著門望你回。」 我扶著祖父坐下。他久久地微笑著凝望我,淚光在浮腫的、佈滿紅絲的眼中閃動。嬸母的哭泣已停止了。小屋裡有著令人窒息的寂靜。 「好,好,成人了。」好久後,祖父點頭,說,聲音是顫抖的,他像小孩那樣用手背擦著眼睛。在以後的談話中,老人的閃著淚光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 開始了十年流亡生活的傾訴。那是平凡的,每一個當年逃難的家庭幾乎都有著相同的經歷。但這當中卻飽含了多少災難,苦痛和血淚。 七十歲的祖父,孤寡的嬸母,他們的面容上,神態上,破舊的、沾著異地的風塵的衣裳上,都寫著這十年來他們生活的艱難,精神上的負擔的沉重。現在,他們所祈望的勝利已經獲得了,他們在多種困難的情形下面回到了故鄉,而他們的貧困、痛苦,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這責任是誰的?我能向老人和婦人說什麼呢? 「不要怨爹爹。」祖父發出了歎息,說起了母親的死:「你媽的事,怪不得爹爹。你想,逃難,人擠死人,沒有錢,沒有車,你媽又病著……我也是九死一生……」 嬸母也插過來說,「可憐你媽苦一生,只巴望你成人……眼望到你就要做大事,她又……」 我用一個手勢打斷了嬸母的話,我不願意再加深自己的悲痛。 「你看,青凡,你看爹爹怎麼辦呢?連一個落腳地都沒有……,鄉里倒還有一點田,那裡又在開火,回不去……不是劉先生照顧,眼望要討飯……」祖父沉痛地說:「唉,」牙醫師大聲歎息,在小屋內來回走動,以苦澀的聲音說:「老爹,莫說這些客氣話,只要過得去喲,這年辰!」 我知道,年邁的祖父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是由於我,他才感到他的暮年有一點溫暖,有一點光輝。他沒有,也不能想像,他的孫兒在這個國度中,也只是一個受難者……「你還要走?」祖父問。 「嗯,學校就要開學,我坐的是學校的專船。」 「走吧!」在痛苦的沉默後,祖父說:「還有一年,把大學好好念完。爹爹再只有你這個長孫了。」 我告辭。祖父和嬸母送我,依依地伴著我走完了一條街又一條街。狂風隨著冬天的黃昏起了。祖父和嬸母在我最後的堅持下站住,當我走得很遠後回頭,看見那個不幸的老人和孤寡的婦人,還在風沙和暮色中站在原處,遙望著這邊……以上所記的,是半年前的情景。 因為接到妹妹的一封信才想起來的,妹妹的信中說了這樣的話:「……祖父的健康最近是更顯明的退步了,每天吃飯很少,常常突然昏倒。我看他心裡是怎樣難過呵。前三天,他真的病得不能起床了,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昨天,大伯和三舅才把他送進了醫院。醫生也說不出是什麼病,只說人老了,心境又不好,營養又不好,所以身體衰弱了。祖父在昏迷中,老是叫你的名字,他老人家真想你呵。你能不能回來一次呢?……三嬸在醫院裡照顧祖父,好幾回我看見她一個人躲著哭,你想,如果祖父有什麼變故,她怎麼辦呢?……」 讀著信,我的心沉了下去,我似乎聽見了祖父的對我的呼喚,看見了嬸母的絕望的面容……如果能夠,我自然希望還能見到祖父;如果不能,那麼,死去也好,對他,這可能倒是一種解脫。 1947年5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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