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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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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走在山城最熱鬧的街上。——在寂寞時,我是常常這樣無聊地走來走去的。一對久別的眼睛吸引住了我。眼睛還是幾年前的眼睛,人的變動卻太大。我站住了,對著眼睛的主人,不知該招呼一下呢,還是不?那眼睛分明也看到了我,驚奇和好多別的成份的眼光投向我身上。在打量我麼?我低頭看一看自己破舊的衣服,想走開了。然而——「××!」 喊的是我的名字。要伸出的腳步又收回了。同時一個勉強而又多少有些羞澀的笑送了過去。我也喊出她的名字。 那雙白嫩的手伸來了,我也將粗糙的黑手伸去。握在一起,太不相稱,迅速地又收回了。 「沒有想到……」她帶著顫抖的語音說。 真是沒有想到。一別五年,過去的事太近又好像太遙遠。在武漢,那個不大不小的都市里,幾個太年青的朋友,在一個相同的興趣,一個高貴的然而在當時卻是一知半解的理想下,過了幾個值得珍貴的年頭。那時我們都是剛進初中的學生,組織了一個文藝社,課餘忙著看書,寫文章,做一些自以為莊嚴而現在不免認為幼稚的事。朋友們都懷著一些浪漫的幻想,將蘇菲婭(當時僅知的女革命家的名字)的頭銜放在眼前的女郎身上,各人對她都有一份心思,而都緘口不言。 她真是可愛的少女:大眼,長髮,苗條的身材,也聰明,也調皮,被一些相識或不相識的少男們追逐著。我已不能記憶我們最初相識的情景,只記得因為我是朋友中最小的弟弟,常分派到的工作是騎自行車到她家前,叩著她的窗子,而且輕輕地吹著口哨催她出來。我們每一次文藝集會或讀書會,她必到席,比起發言,沉默傾聽的時候更多。她也幫忙編一編刊物,寫一點稿子。朋友們對她的任務,據說是:「教育她!」 和一般的初中學生一樣,她那時常穿的是藍色或黑色的長衫。——此刻她站在我面前,穿著重慶最為摩登的時裝。我也說:「沒有想到……」 「在東湖那次分手後,就沒有再碰見過了,是不是?」還是過去的習慣,問著話,頭就歪傾,我看看那燙著的卷髮,塗著脂粉和口紅的臉,覺得很不自然。 「喂,自從那次分手以後。」 那是初夏。春日的餘寒已消失,柳葉已下垂,郊野的草已碧綠,太陽溫和地照著,是一個好天氣。朋友們到離城二十裡地的東湖去旅行。湖水真綠呢!小舟輕泛,在船中不覺就唱了起來。上岸時,她走急了點,船身一閃,幾乎跌到水裡去。我趕忙扶了她一把,那通過我全身的溫暖似乎還留在我手裡。「五年了,一晃。」她輕輕地說:「連你也長得這麼高了。」接著又說了些感傷的語句。 因為站在街心妨礙交通,我們緩緩地走在擁擠的人群裡。 自然首先被問起的是分別後的生活,我簡略地說了一點,然後問起她的。 「先別談我。我問你:浩他們呢?」 浩是朋友當中的大哥。我們在文藝和社會科學上有一點淺薄的知識,那應該是他的功績。說是大哥,也不過才長我們三四歲。人穩重,並不喜歡沉默。他比朋友們更加狂熱地愛著璞——就是眼前的這位女郎。在一個大雪的冬夜裡,圍燈不睡,他整夜向我傾吐著他的心情,他的苦惱。他同我說著璞對他的態度:「是傾心,就該熱烈,是不願,就該冷淡。然而都不是。然而也許愛正是這樣,倒是我自己不懂的緣故麼?」——他為她寫過好多長篇的說教的信,借了很多書給她看。「一二·九」的浪濤波及到武漢時,浩首先參加,因而也影響了我們。自然也影響了璞。她比誰都更忙碌,出席著會議,到各女中接頭、聯絡。大遊行的晚上,因輪渡封江,不讓學生由武昌過河到漢口去參加整個的遊行行列,一萬多學生在碼頭上過了一個寒冬的夜。因為太興奮,而也因為太冷,一直到夜半我還沒有閉過眼睛,只是在街上徘徊又徘徊著。我遇見了她。 知道女同學是安排在碼頭附近一個中學睡覺的,看見她我很驚奇。她告訴我她無法安心睡眠——「因為我興奮。我好多天就沒有睡過一次好覺。你說,我們幹得還算有一點成績吧?」她指一指江邊一群一群的學生,又指一指那些一直在送著茶水、餅乾的老百姓。接著她向我談著她的工作,她的成績。——一個嚴寒的夜,一群狂熱的不睡的青年,一個美麗的少女激烈的談吐,那一夜我有了深深的感動。 在那時的環境裡,我們是會受到當局注意的。結果,朋友各自走開,而浩則被迫銷聲匿跡了半年,「七七事變」後出來與朋友們作了一個短時期的聚會,就回家鄉去了。他的家鄉淪陷後,他曾經想組織領導一個遊擊隊,但沒有成功,卻招惹了一部分地方權威人士的不滿,於是偷偷離開白髮的父母,千辛萬苦,興致勃勃地跑到重慶來,一切卻都不理想,乃又匆匆離去,現在還困守在北方的一個小城裡。 我驚喜她還沒有將浩忘卻。就盡我所知,詳細地將他的情況告訴了她。 她沉默著聽著我的敘述。有時像在回憶思索著什麼,有時卻又像是漫不經心。到我住嘴時,她望著我,好像用眼睛在問:「說完了麼?」輕輕地,然而我聽見她歎了一口氣。 接著她又問起了幾個朋友。我告訴她誰在戰區奔走,誰在勤於寫作,誰已不知去向……「好的,老朋友們都還是那樣努力。」她用著憂傷的調子說。我想問她的情況,而她又接著說了下去:「只有我,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已沒有過去的那種幹勁了,這幾年,在我只是生命的浪費。」 這些話,使我想起了過去搖旗呼口號的她,在千萬人群中高聲講演的她,在寒風積雪中奔走的她,——就是她,就是被朋友們稱為蘇菲婭的她,但這樣的話卻出自她的口裡。我感到了一點悲哀。 「你看我變了,是不是?」 對她不知是不是殘酷,我只能點一點頭。 街上的人這樣多,因為只注意到談話,好幾次不留神的碰撞了別人,於是她說:「街上不方便,到我家裡去坐坐吧。」 「那伯父母,還有你的弟弟都來了麼?」我問。 「不,他們都不在這裡。」 「那麼?……」 「我已結婚了,」她猶豫了一會又說,「我嫁了一個——朋友們一定不贊成,而我也並不滿意的丈夫。」 我怔了怔。 「那麼,我不去了吧。」我說。 「為什麼?」她帶點驚異,看著我:「不要緊的,去坐坐吧,朋友們難得見一次面。」 我考慮了一會,隨著她去了。 於是她告訴我在武漢撤退時,她如何想加入一個戰地服務團而受到了家庭的阻止。她的父母因為無離開武漢的路費,逼迫她嫁給了目前的丈夫而得到了一筆錢。 「我哪裡願意?父親整日的歎氣,母親哀哭,還有那麼年幼的弟弟,局勢又一天一天地嚴重,那時我的心真要碎了。」「於是終於答應了?」 「不答應又能夠怎樣呢?」接著她告訴我婚後她是如何的痛苦,告訴我她隨丈夫到香港後是過著怎樣奢靡的日子,告訴我她的丈夫是如何地約束她……「我只是一個弱者,在生活面前戰敗了,時代的輪子我跟不上,一想起過去,就像一個夢。」 「…………」 「在香港過了幾年舒適的生活。說是厭棄,但叫我突然地改變生活,怕也難。一句話,人變得麻木了。這都是——生活。」 一個弱者,一個以生活為擋箭牌的殘兵敗卒,一個我們過去稱呼過的蘇菲婭,我難道還給以一點同情嗎? 沉默。 由大街拐進了一條小巷。穿過去,我們停在一所房屋前,那是一所很漂亮的大樓,夾在矮小的瓦屋中很不相稱。「這是我的家。」 我們正預備沿著階梯上去,紅漆的門咿啞地打開了,一個穿著很漂亮的大衣和西服的男子,口裡銜著煙斗,一個機關的牌子在胸前閃光,匆匆地走出來。那人抬起了頭。——好熟悉的臉。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想走開又終於沒有動步,我回頭看她,她已滿臉笑容地在招呼那男子。「介紹一下,」她向我說,「這是我的丈夫——×先生。」而後回頭向那男子:「這是我的老朋友……」 我不知她向那男子說了些什麼。我心裡想,不用介紹,我認識他。怎麼不認識呢?在五年前的武漢,那曾經極力破壞我們的行動的,——就是他。 她的丈夫! 在混亂的情況下,我接受了那男子有禮貌地伸過來的手,那男子好像還客套地說了些什麼,走了。 她輕快地走上石階,回頭看見我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上來吧!」 我搖頭。 「怎麼不上來?」她走下兩級石階問我。 我告訴她,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必需馬上趕去的約會。無論她怎麼說,我堅持著要走。 她有一點失望。「好吧,那麼,以後常來玩,我寂寞得很。」「…………」 「朋友們如果需要錢,我想,我是可以幫一點忙的。」 需要錢麼?正對,朋友們離家流落在外,實在苦得很!——我幾乎要揮手給她一個耳光。 「朋友們雖然窮,但還可以過去。」我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冷冷地說,「用不著你的幫助。」 她大概有點奇怪我態度驟然的改變,又看見我已邁開腳步,就將那白嫩的手伸了出來,「那麼再會吧!」「再會!」我的粗糙的黑手也伸出來了,卻沒有握住她的,只是隨便地搖了搖…… 1941年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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