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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的悲劇(2)


  就從這簡短的敘述中也可以感到,這故事是籠罩著濃厚的神秘氣氛。在小說的第一部裡,也飄浮著一種神秘性,那主要表現在對肖像的那一雙眼睛的描寫上,和在深夜裡那雙眼睛在恰爾特科夫精神上所引起的強烈的反應。在第二部裡,這種神秘性加強了:凡向那個來歷不明的高利貸者借貸的人都落得一個可怕的命運。而那幅高利貸者的肖像,影響和改變了畫家和每一個畫像的持有者的個性,並為他們帶來了不幸和災禍。

  在第一部裡,對於那雙眼睛的描述還可以看作是為了烘托氣氛;恰爾特科夫因那雙眼睛所引起的反應,還可以看作是為了表現他的性格。這樣是加強了藝術效果和藝術魅力的。但在第二部裡,神秘性卻帶著宗教的氣息,是作者為了宣揚他的教義的一種需要,一種渲染。事實上,整個第二部都可以看作是為了宣揚一種教義而編造的一個故事。它不是從現實出發的,生活氣息淡薄。

  在這篇小說裡,果戈理闡明了許多關於藝術創作的見解,其中有著他自己的寶貴的經驗和體會,值得我們注意。他指出,藝術應該忠實于現實,然而,「在創造和單純模仿之間橫隔著怎樣不可估量的距離」。他指出,「畫家是先把從外部世界吸取到的一切蘊藏在自己的靈魂裡,然後再從靈魂深處,把這些東西譜成一支和諧的莊嚴的歌」。「藝術創造者即使描寫低微的事物,也像描寫偉大的事物時一樣偉大;在他筆下,卑賤的事物已經不顯得卑賤,因為無形中已被創造者的美麗的靈魂所滲透;卑賤的事物獲得了崇高的表現,因為流過了他的靈魂的煉獄」。

  這些話,我覺得我們的藝術家們還是應該虛心地傾聽並認真地思索的。但是,我們當然不能同意他所指出的道路:脫離現實,在苦行和對上帝的祈禱中去求得「寧靜的高尚的激情」,要求藝術「發出奇妙的撫慰的聲音……永遠像禱告似的奔向上帝」。作為作家果戈理自己的道路和《肖像》第二部的失敗就證明了這一點。

  在小說第二部裡那位畫家的形象,遠不及第一部那位青年畫家恰爾特科夫的形象那樣豐滿。恰爾特科夫是一個有血肉有性格的人物,我們可以理解和體會他的思想感情。那一位畫家是一個「理想的人物」,他高超脫凡,不能為我們帶來生活的實感。在第一部裡,果戈理對那個腐朽的社會如何摧毀一個藝術家的揭露是深刻的。在第二部裡,果戈理所指明的藝術家的道路卻是虛浮而錯誤的,他將古老的宗法制度美化了,宣揚了信仰主義和神秘主義。由於作者不是著眼于現實,不是從生活中去發掘和提煉,作品在藝術上也是失敗的。

  讀著恰爾特科夫的悲劇,我們不由聯想起果戈理筆下的另一個畫家的悲劇,我指的是《涅瓦大街》中的庇斯卡遼夫。這個短篇與《肖像》的寫作是同一時期。庇斯卡遼夫真誠、熱情、純潔,追求著善和美。他的生活是貧困的。由於理想的破滅,在深深的失望中自己結束了年輕的生命,他的才能沒有可能得到發揮。恰爾特科夫年輕時也一如庇斯卡遼夫,他是被那個社會所腐蝕,喪失了藝術生命,才能也沒有可能得到發揮。他們兩個人象徵著藝術家的兩種不同的命運,然而都是一個悲劇。

  而果戈理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人物呢?他以有著濃烈的傳奇和浪漫主義色彩的小說集《狄康卡近鄉夜話》開始了文學道路。在那裡面帶來了烏克蘭的絢爛的色彩,和勞動人民生活的風俗畫,同時震盪著青年果戈理由於對生活的熱愛而發出的青春的歡笑。但是,當他逐漸成長,深入地面對現實時,他看到的是一個黑暗的俄羅斯。他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歷史使命。他說:「我們絕對不是為了節日和宴席被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被叫到這裡來是為了戰鬥。所以,一刻也不能忘記,我們是為了戰鬥而來的,因而也不會選擇危險少的場所。好像好的士兵一樣,非把我們的一切向戰爭激烈的場所投去不可。」他將他的長劍的鋒芒主要指向了殘酷、腐化的官僚們和鄙俗、貪婪的地主們。

  他的《欽差大臣》和《死魂靈》(第一部)是暴露了沙皇統治下的俄羅斯的黑暗、悲哀,並發出了痛切的控訴。但是,在思想上,他卻匍匐在沙皇腳前,——而沙皇本人就正是最大的官僚和地主。而且,他美化古老的宗法制社會,認為那是俄國最理想的社會,認為封建農奴制是不可廢除的。他提倡信仰主義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以為這樣就能夠消滅這個社會制度所帶來的種種罪惡。

  他的這一切觀點最集中地表現在他的《與友人書信集》中。他對於官僚們、地主們的憤怒的揭露,得到了以別林斯基為代表的當時進步文藝界的一致好評,卻受到了反動集團的瘋狂的攻擊。而他的《與友人書信集》,在上流社會中引起一片喝彩聲,卻受到了別林斯基的嚴厲的批判。果戈理在自己的思想的矛盾當中,也在社會對他的全然相反的評價當中,感到深深的疑慮、不安。他說「我已經痛苦到極點了。我的精神和肉體都感到十分痛苦,一切都陷在跋徨中……工作就是我的生活,不能工作了,也就無法生活了。」在他四十三歲的壯年,在應該是創作力最旺盛的時候,他卻結束了生命,而且很可能是絕食致死的。

  果戈理世界觀的矛盾的複雜的內容,一直是文學史家探討的一個問題。我們只想在這裡指出,他原是對生活充滿了樂觀,對勞動人民滿懷同情的開朗的人。他理應成為一個真正的抒情的歌者,為我們帶來燦爛的陽光和美麗的歌聲。但是,嚴酷而黑暗的現實卻扭曲了他的性格,使他的靈魂上沾染了一些庸俗的和錯誤的東西。在批判、攻擊醜惡的現實時,他不愧為真正的戰士。當他想指明通向將來的道路時,他卻是一個淺薄而無能的說教士。

  這一點,在他的力作《死魂靈》中表現了出來。小說的第一部,他真實而深刻地描寫了黑暗、腐朽的俄羅斯的現實,在辛辣的笑聲中揭發了地主們的貪婪、猥瑣和寄生性。但在第二部裡,他卻想臆造出幾個正面的地主形象,「想要復活或救活那整個地主階級」(阿壟)。作為一個現實主義的大師,他不能不感到,這是藝術的墮落和虛假,因而,他在死前,焚毀了多年來慘淡經營的手稿。火光照亮了他受傷的靈魂和藝術家的良心。談到《死魂靈》的第二部,我們就容易聯想到《肖像》的第二部,在思想根源上,它們有相通的地方,而且都是由於屈從於錯誤的思想而損害了現實主義,因而都失敗了。

  在《肖像》的第二部裡,果戈理創造了這樣一個「理想人物」,一個認為自己是充當了魔鬼的工具的畫家,到人跡罕見的荒野中去苦苦修行,終於達到了人的聖境,由於他已得到了不是混糅著世俗欲念的,而是寧靜的高尚的激情,他在藝術上也達到了高峰。——但是,果戈理自己,卻一直沒有能夠擺脫人世間帶給他的痛苦和煩惱。而當他想在作品中發出「奇妙的撫慰的聲音」表現出「神聖的崇高的力量」時,他的作品卻失去了光彩。

  果戈理的悲劇應該引起我們對於不合理的社會的強烈的憎恨,而且也應該引起我們關於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深思。

  1981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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