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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習寫詩的道路上(2)


  五

  差不多就在喜愛艾青的同時,我也開始注意到胡風主編的《七月》上的詩(《七月》是一九三八年在武漢創刊的,但那時我在湖北外縣,難得買到)。我可以說,很少有編輯像他那樣具有敏銳的詩的審美能力,而又像他那樣以對讀者負責的態度,不顧情面地拒絕發表名家的不好的作品,而樂於刊登不知名的青年在生活中發出的真誠的歌聲。《七月》和後來創辦的《希望》上所發表的詩,雖然水平不一,一般地說,都是較好的詩,受到了讀者的喜愛。在《七月》、《希望》上陸續出現的詩人,後來形成了一個流派——「七月派」,對詩歌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由於某種原因,我沒有向《七月》和《希望》投過稿,我只是這兩個刊物的熱心的讀者,從刊登在那上面的詩汲取了營養。

  而胡風的關於詩的理論也給予我以教益。他是強調詩的戰鬥性的,同時又非常注意詩的藝術規律,強調詩首先是詩。一方面堅決抵制了那些唯美傾向的不健康的詩,一方面也堅決抵制了沒有將正確思想化為自己的血肉的空洞叫喊的詩。他的關於詩的論述,提高了我的一些零亂的、樸素的感覺,而且給了我鼓舞和啟發。我覺得,他的這些觀點在今天也還是值得重溫的。

  在後來,我的視野當然漸漸擴大了,無論是在詩,還是在詩的理論方面,我讀過一些著名的作品(那主要是外國的),它們更提高了和豐富了我對詩的感覺和理解。但是,我接觸到胡風的詩論、「七月派」中的某些詩人和艾青(他有一些作品也是發表在《七月》上的)的詩,正是在我最初學習寫詩的發育期和成長期,因而那影響是關鍵性的,我後來對詩的認識,只是在那基礎上有所發展,有所提高,但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

  六

  在那幾年間,我也讀了一些翻譯過來的外國詩。當時出版的譯詩不多,只是零零星星地介紹,而且大多翻譯的質量也不是很高。所以,我談不上對哪一位大詩人有較全面的認識,有一些著名的詩篇,也並沒有使我特別激動。當然,這裡有一個欣賞習慣和理解水平的問題。中國的古典詩詞,我年輕時接觸得也不多,主要是在學校的課本中讀到的,課外很少閱讀。我不喜歡那大量的離愁閨怨的詩,有一些好的詩的意境當時我也不能理解或無法接受,因為與我的感情距離太遠了。所以,當我學習寫詩的最初那幾年,外國詩和中國的古典詩詞對我的影響都不是很大。倒是其他的一些文學作品間接地培養了我對詩的感受力。

  我那一時期讀書真是太雜亂了。試舉幾個例子,在我珍藏的書中有魯迅的小說、雜文,也有沈從文的《邊城》、《湘行散記》;有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裡斯朵夫》、《貝多芬傳》,也有紀德的《窄門》、《地糧》、《新的糧食》;有高爾基的《俄羅斯浪遊散記》,也有阿左林的《西萬提斯的未婚妻》……我的喜愛正反映出我思想感情的複雜。可能其中有的書對我的思想感情有著不好的影響。但無論如何,是在這樣廣泛的閱讀中,漸漸提高了我對文藝的鑒賞水平,是有助於我對詩的意境和素質的體會,有助於我的語言運用能力的。

  詩藝水平的提高需要全面藝術素養的提高,對於這一點,我是愈來愈有深刻的體會的。那一時期,我也閱讀過一些哲學、社會科學方面的書籍,雖然理解得不深不透,於我的寫詩也是有好處的。詩人對生活感受的深度,取決於他的感情,而那當中也就內涵著詩人的思想。「功夫在詩外」,除指詩人的生活實踐外,我覺得也可以包括以上我所說的內容。

  七

  談到學習寫詩的經歷,我還必須談到幾個友人。一九四〇年的夏天,我認識了鄒荻帆。他那時已出版過幾本詩集,在詩壇有一定的影響,而我剛剛在詩壇起步,他卻異常熱情地對待我。後來又認識了姚奔、冀汸、綠原等一批寫詩的朋友。有一段時期,我們同住在嘉陵江邊的一個小鎮上,那是復旦大學的所在地,除了我以外,他們都是該校的學生。

  嘉陵江是一條美麗的、清澄的江,我們都在二十歲上下,都是流亡青年,家鄉淪陷,親人遠離,窮困得連起碼的生活條件都難以維持。有誰得到一筆稿費,大家就笑笑鬧鬧地到小飯店去吃大肉面或八寶飯,這就是難得的物質享受了。而我們卻過得那麼快樂:在沙灘上散步,在江裡游泳,在臨江的小茶館裡談天……

  不過,我們當然並不完全這樣消磨時光。那是「皖南事變」以後,重慶的進步文藝雜誌幾乎都停刊了,我們募集了一點經費,辦了一個詩叢刊《詩墾地》。我們在談天中常常評論新詩的現狀和當代的詩人,探討詩的各種問題。同時各自埋頭寫詩。大膽地議論,親切地切磋,自然地相互感染,彼此愉快地交換著對新作的意見,而又在好勝的心理下暗自競爭,……這一切在促進我寫詩的激情,提高我對詩的理解方面,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而那一段青春歲月也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附帶說一下,近幾年來,我常常收到一些年青人的來信,並附有他們的詩作。那些信都是寫得十分懇切的,希望能對他們的作品提提意見,我理解他們的心情,我也應該為年輕的一代盡一點義務。但是要對那麼多的詩認真閱讀並提出比較具體的意見,是我不能辦到的。這使我不安,愧疚於辜負了他們的信任。我知道別的一些作家也都遇到同樣的情況。我想,寫詩的青年可以在自己的周圍尋找也愛好寫作的友人(我相信那是找得到的),經常在一起交換一下對詩的看法和對彼此作品的意見,可能要比收到一個作家的簡短的覆信要有益得多。

  八

  一九四四年以後,我寫詩很少了。那原因,我在《從詩想起的……》一文中談過。一九五五年,一場意外的風暴使我墜入了一個深谷,但同時也又將詩帶入了我的生活。在那樣突然落下的毀滅性的打擊下,在那樣無望而且幾乎是絕望的情況下,我的感情不能平靜。我的內心有許多話要傾吐,也要從內心汲取一些東西來激勵自己。於是,我又開始寫詩。開初的一段時期,特別是我單獨住在一間小房中的那兩年,最使我痛苦的是孤獨感:…………

  當我被釘在十字架上,受盡眾人的嘲笑、淩辱,而仍不捨棄我,用含著淚、充滿愛的眼凝望我,並為我祝福的是誰呢?——《是誰呢?》
  這是我在那間小房內,像困獸那樣地盤旋,或是夜半躺在狹窄的木板床上大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渾黃的燈光,自己的喃喃低語。後來,我因病離開了那裡,有了一定的自由,但是,在那樣的處境中,我還是感到深深的寂寞:…………

  我的心有時乾涸得像沙漠,沒有一滴雨露來灌澆。我將嘴唇咬得出血,掙扎著前進,為了不被孤獨的風暴壓倒。——《我期待,我尋求》我不能算是一個堅強的人,又習慣於感情的溫暖和熱鬧的生活,這樣的打擊和這樣的寂寞,幾乎是我無力承擔的。但我又決不甘心就此淪落——我是指精神上的,於是,我不得不努力來克服自己的一些消極情緒:我常常推開頹唐奮身而起,如同推開夢魘奮身而起。我必須像對敵人那樣,對自己進行決死的鬥爭。在《懸崖邊的樹》的收尾,我寫著: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裡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我想表明我是面臨著兩種命運。雖然事實上我當時已在「深谷」裡,但我激勵自己必須飛翔——意志的飛翔,為一種信念所鼓舞的生命的飛翔。我不想在這裡過多地說到在那段漫長的歲月裡所寫的一些小詩。我只想指出煉獄的烈火是灼人的,但也能煉掉一些精神上的雜質,如果你是以面對考驗的心情來面對你的命運的話。

  我以上引用了幾段話,不過是想說明我如何通過詩來抒發了自己的情懷,因而減輕了自己的痛苦;也如何通過詩來反映了內心的自我鬥爭,如何努力想高揚起自己內在的力量,從而支持自己不致倒下,不致失去對未來的信念。——我偏愛那些小詩,是因為那是閃爍在我生命煉獄中的光點,是開在我生命煉獄邊的小花。

  而通過那些詩的寫作,使我能體驗到詩是怎樣和生命融合在一起的。我完全沒有指望這些詩會發表——那在當時簡直是白日夢,我常常只是喃喃自語,而後才將它們整理成篇的。所以,它們如果還有一點可取之處,就在於感情上的真實。後來,那當中的有幾篇,卻在一個爆滿的一千多人的大會場上被宣讀了,不過,那是插在揭露我的「罪行」的大批判當中,作為不肯低頭「認罪」、「夢想翻天」的「罪證」的。當時我被「駕著飛機」站在臺上。聽到那些詩竟然能公之於眾,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好在我是深深地低著頭的,所以不怕被「小將」們看到。——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九月三日,當天被批鬥後,我就從「牛棚」中又被轉送進了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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