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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習寫詩的道路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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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唱起了年輕時唱過的歌,年輕時的夢想我並未遺忘。 一如當年,我嚮往 戰鬥的歡樂和獻身的喜悅;一如當年,我的心 像白雲那樣溫暖、明亮,像雲雀那樣 在藍色的天空與綠色的大地之間上下求索地翱翔…… 在粉碎「四人幫」後的第一個春天,我寫下了這首詩。我當時並沒有將新的政治形勢與自己的命運聯繫起來,使我感奮的是祖國的新生。 這首詩和後來寫的一些詩,我沒有投寄出去。我還被隔絕於文壇之外。一直到一九七九年九月,《詩刊》發表了我的一組詩。那以後不久,在全國第四屆文代會期間,我收到了一位與會的朋友的信,他說:「你沒有參加大會,但你的聲音參加了大會。」 於是,我知道了柯岩同志在大會發言時,熱情洋溢地朗讀了《懸崖邊的樹》那首小詩,並作了深刻的分析,雖然,我不能不有些愧赧地感到,她的話是有點溢美了。我感激她,二十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痛苦的沉默來承負潑在我身上的污穢,而現在我聽到了一位不識者談到我時用的是親切的語調,是以同志相待的誠懇的語調。那以後不久,我的問題終於得到了全面解決。我在激動的心情中過了一個失眠之夜,在意識到我的處境已經完全改變時,我驚奇於自己是怎樣熬過了那漫長的二十多年的。但更多地我是在一種興奮的心情中望向前面。我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個新的起點上。 十 在新的形勢下,道路是寬闊的。而當我向前走時,感到步履有些遲緩。 因為,無論如何,我學習寫詩已經有了這麼多年了,對於詩,有了較多的理解,因而對自己也就有了較高的要求。我愈來愈深地體會到:詩是心的歌,它可能是如火一樣噴射而出的,也可能是像山泉一樣淙淙流出的;它可能像大江那樣洶湧,也可能像深潭那樣寧靜;它可能像森林那樣深邃,也可能像白雲那樣輕柔;它可能像高山那樣雄偉,也可能像草上的露珠那樣晶瑩…… 但無論如何,那都是通過作者的心靈所反映的對現實的感受。在我所寫的詩中,我自認為稍好的就是那有一點真正的激情的。我不喜歡,以至羞於重讀也怕人提到的詩,是那些缺乏真情實感或感情浮誇的。詩的致命傷是虛情假意和矯揉造作,而恰恰是詩最容易流露虛情假意和矯揉造作。 我讀別人的詩,某些詩引起了我對作者智力或機智的讚歎,而我喜歡的是那些由於作者的心靈的顫動而引起了我的心靈的顫動的詩,是那些由於作者的高度精神境界而提高了我的精神境界的詩。詩人所表達的情景、意義可能於我都不陌生,但是通過了詩人內心的反射,就不僅使那些情景、意義產生了熱力和光彩,有了一種特殊的魅力,而且更多了一種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一種特殊的魅力,那甚至不是用「神韻」、「意境」這類的說法可以概括的。 而詩的力量往往就在這種難以表達的感覺中間。梁宗岱先生說過:「一首有生命的詩的創造也必然是詩人的自我和人格的創造。作者在執筆前和擱筆後判若兩人。」說得很好。由於詩(有生命的詩)真實地表達了自己的感受和感情,詩人的人格也必然會在詩中顯現出來。由於詩人一定會努力奉獻出自己內心最好的東西,在一首詩的創造過程中,他的心靈也會得到一次昇華和澄清。A·托爾斯泰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說過:「作家是和他的作品一道成長的。」 我自己寫的稍稍還可以一讀的詩,特別是在艱難的歲月中所寫的某幾篇詩——在那些詩的創作過程中,對這一說法有一點體會。因而,我認識到,對於一個寫詩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對現實的感受和感情:那裡面體現著他對生活的態度,滲透著他本人的思想、氣質、生活積累、審美水平……技巧可以學習,這些卻是不能強求的。而首先正是這些決定著一首詩的好壞。 而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地學習過技巧。我只是在創作實踐中,逐漸地摸索到一點經驗。我極少事先進行詩的構思。生活中某種情景觸動我的詩情(那有時是一種朦朧的感覺,有時又像是流星似地一閃),在寫作過程中,我力求形象地去表達這種詩情,去深入地開掘這點詩情,這樣逐漸完成一首詩。我大都是在詩寫成後,再回頭看自己是怎樣構思的。而我深深體會到,要表達這種詩情並不容易。 有時候,我的感情還沒有達到可以寫詩的燃燒點,我自以為是被現實所觸發的詩情其實是虛浮的,不過是認為這題材很好,有著「我要寫一首詩」這樣的願望而已。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寫出的一些句子大都是理性的產物。如果我想擠壓自己的感情,那就顯得造作。我知道這都是非詩的東西,因而不滿,半途而廢。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原是朦朧的感受通過反復地探尋而逐漸明朗了起來,感情逐漸激動而凝注了起來。我逐漸沉浸到了對象中去,對象逐漸融入了我的心中。 我就進入了最好的創作狀態:興奮、愉悅,全身都處於緊張中。代替那些理性產生的語言,為感情所孕育的語言自然而然地流出了,想像力活躍了。在這種情況下,就有可能寫出像樣一點的詩。——寫出的是一首真詩還是非詩,詩人自己首先就會感受到。有人問羅丹是怎樣進行雕塑的,他的答覆很簡單:砍掉那些多餘的東西。而我認為,對於詩,就是要砍掉那些沒有經過自己的血滋潤的東西。 我寫過不少直抒胸臆的詩,也寫過象徵性的詩(如《鐵欄與火》等,寫過少數近似現在所謂「朦朧詩」的詩(如《沙漠和海》)等。我也嘗試過運用不同的調子,或熱烈、或冷峭、或含蓄、或奔放……,那都是決定於我的所要表現的題材,所要表達的感覺和感情。在寫作過程中,我常常在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中推敲那詞感在感情色度上的微妙的差異;推敲同一意義用不同的語句或方式來表達的那語氣之間的微妙的區別,那也都是為了要比較準確地表達感受和感情。 而這樣也就形成了詩的形式。因而,我認為,寫詩的技巧不是獨立自在的東西,服從和服務於一定的內容的需要。我願意讀那些形式和表現手法上有所創新的詩,不怕它「新、奇、怪」,只要它是真實地表達了詩人的感受和感情(對那感受和感情的評介另當別論),怕的是僅僅只是追求形式上的「新、奇、怪」。而對我自己來說,由於駕輕就熟,容易墨守陳規,我應該在保持詩的基本素質的基礎上,在表現手法上也有新的探索。 這幾年來,無論是祖國的形勢還是文藝界的形勢都是大好的。我的處境有了根本的改善,我理應寫出很多的詩。事實上卻寫得很少。這一方面是愈來愈感到寫詩、特別是寫出一首有生命的詩,是不容易的,不敢也不願隨便提筆;另一方面,我逐漸進入老年,感情不像年輕時那樣能敏銳地感受生活,處境改善後,也不像在漫長的艱難的歲月中那樣能深切地感受生活。——也許是前一方面的原因更影響了我。 因為,我當然也還是對我們的時代和現實生活懷有激情。我對於寫詩的矜持的態度其實是不必的。應該尊重詩,應該對自己有較嚴格的要求。但也還應該歌唱——發一點光,哪怕是微弱的光,只要它是出自我內心的熱,只要它是時代光華的反射。所以,即使步履遲緩,我還要繼續我的詩的道路。不過,我得時時提醒自己記住謝德林的那句話:我發誓:當我的心不再顫慄的時候,我就放下我的筆來…… 1983年5月 初稿 1985年11月再稿 附記:這原是應雁翼同志之約,為《中國詩人》寫的一篇東西,但寫完後又很猶豫,沒有寄出去。現在重新又整理了一下。我所談的是我自己學習寫詩的情況和一點體會,不知道對讀者是否有一點參考意義。我原還寫過一篇《從詩想起的……》,也是相近的內容。這篇可以算是那一篇的補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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