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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想起的……(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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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這一段時間裡,我還構思過一個兒童劇本(後來寫出來了,題名《誰打破了花瓶?》),另外寫過幾首別的詩,其中一首是給雪的。 在那樣的孤獨中,我是經常回想著我和她共同度過的那些雖然充滿不安、痛苦然而美麗的時日,那真是有如一個夢境。我深深地懷念她。而且為她的命運擔憂。我常常低聲地哼唱著她和我共同唱過的歌,在歌聲中浮現出了往昔的情景,而且我似乎聽到了她應和的歌聲,於是我寫下了那首短詩:《在我們共同唱過的歌中》。 一九六〇年的十二月,當時我已在武漢近郊的花山公社的一個生產隊裡生活了一年多,和農民相處很好,他們給了我許多照顧,然而我有時還是感到寂寞。一個初雪的黃昏,人們原聚在我所住的那間「隊屋」裡的,現在都散去了。我一個人站在門前,望著飄飛的愈落愈緊的大雪,那樣動情地想起了她,在一種柔和而又哀傷的心情中,我喃喃地念著一些話,當夜在紙上整理了一下,就是那首《雪》,那後面是: …… 你在哪裡呢? 你此刻是不是也站在一個迎雪的窗前呢? 你是不是也還記得那些日子呢? 過去閃著歡樂的光輝,也是沉重的負擔, 我希望你記得又但願你遺忘。 …… 雪落著, 雪花在漸漸濃厚的暮色中閃耀; 雪落著, 雪落在我的心上使我的心更寒冷了。 我輕輕地呼喚著雪,雪,雪,啊, 我是在輕輕地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我是在輕輕地呼喚著 那常常在我心中迴響、蕩漾, 而我不敢大聲說出的 你的名字…… 將近一年以後,在一九六一年的十一月,我們終於聯繫上了。在一個晚上,我去看她。六年多來,我們同生活在一座城市裡,卻彼此不知道消息。六年多來,我的道路上是充滿了風暴、泥濘……,我艱難地跋涉著。現在我是孤獨的。可以想像,她的生活也一定是充滿了辛酸和悲痛。如夢的往昔,六年多的闊別,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相見了。她將以怎樣的態度接待我呢?我的命運是在她的手中了。她住在一棟大樓三層樓上的一間小小的房屋裡。我先在樓下望瞭望,那裡有燈光。 我快步上樓去,在她的房門口站住了。我的心跳得厲害,好容易才舉起了手輕輕地叩門。我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沒有反應,我又叩門,又等待了一會。門輕輕地開了,她默默地微笑著(那閃耀著的是淚光麼)站在我的面前……於是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開始了新的一章。好些天裡,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只有經歷過巨大的悲痛和幾乎是絕望的心情的人,才能感到這樣巨大的幸福。 我又寫下了幾首獻給她的詩,其中一首這樣描繪著:我全身戰顫,當你的手輕輕地握著我的,我忍不住啜泣,當你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背。你願這樣握著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長途麼?你敢這樣握著我的手穿過蔑視的人群麼?在一瞬間閃過了我的一生,這神聖的時刻是結束也是開始,一切過去的已經過去,終於過去了,你給了我力量、勇氣和信心。你的含淚微笑著的眼睛是一座煉獄,你的晶瑩的淚光焚冶著我的靈魂。我將在彩雲般的烈焰中飛騰,口中噴出痛苦而又歡樂的歌聲……而在一首題名《我能給你的……》的短詩中,我寫著: 你說你並不需要一座金屋 而我能給你的只是一個小巢 我一口一口地到處為你銜草 溫暖你,用自己的體溫和自己的羽毛 我用嘶啞的喉嚨唱著自己的歌為你, 為了安慰你的寂寞 我願獻出自己的一切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呵,並不貧窮 這一切都是屬我們的: 曠野、草原、叢莽 海洋、天空、陽光…… 讓我們在小小的巢中棲息在無垠的天地間翱翔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寫過類似的詩,但那感情並不是那樣真摯、深沉,而在這一次我獻給她的幾首詩中,是同時奉獻出了自己帶創的心的。 五 一九五七年三月,當我將離開那間獨住的小房半個月前,有一次,在圍著高高院牆的院落中散步時,以極度羡慕的心情仰望著在晴空高飛的一隻鷹,當天我就寫下了一首短詩,那結尾是: 啊,有一隻鷹在高飛,懷著真正的鷹的心。 它的翅膀有時牽引著狂風暴雨,有時馱負著陽光白雲……這裡面當然是寄寓著我自己的情懷的。後來,在一九六〇年到一九六一年那兩年間,我又寫過一些這樣的詩。有時我回顧過去: 在我的全部青少年時代雷聲隆隆,激蕩著革命的風暴。我驕傲:我站在光輝的旗幟下,我羞愧:我是一個吊兒郎當的士兵。我這樣描述著自己的心情:我有著真實的追求,真實的渴望,我用真實的眼淚沐浴自己的靈魂。一切痛苦都帶來多少好處,鬥爭用她苦辣的乳汁哺育著我的生命。而我也激勵著自己: 但是,聽啊,在我的內心青春的歌聲仍然像當年一樣轟鳴,她燒灼著我的胸口,激情地呼喚我:勇敢,奮鬥,再前進!在一九六二年初,我把這一組詩整理了一下,寫了一篇短短的前記,當中有兩段說:在這些詩裡面,我寄託著自己的痛苦、渴望和追求。如果有人讀到這束詩感到詩中有不健康的地方,他的感覺是對的。而凡是知道我的經歷和處境的人,對這應該是能夠理解的吧。 這每一首詩的寫成,都曾帶給我極大的喜悅,但現在當我整理著它們的時候,卻感到了不滿。我迫望從自己的哀樂中擺脫出來。我將感到多麼大的幸福,如果我能夠真正為人民歌唱。 我說的是真實的心情。這一組詩,比起我年輕時所寫的一些詩來,是要好些。不僅是指詩的技巧,主要的是感情的真摯和深沉。如果沒有那樣的經歷,我是寫不出這樣的詩來的。但是,這究竟只是個人的經歷和感受,也就縮小了詩的意義。如果我一直沉溺其中,那就不但沒有什麼必要,而且有可能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向病態發展吧。我必須使自己振奮起來,衝破狹小的圈子,飛向廣闊的天地。一時卻又沒有這樣的力量。於是基本上又停筆了,這樣又是十多年。從我最早學習寫詩起,到現在已經整四十年了。解放前寫的那些詩,大部分已經丟失了。這並沒有什麼可惜,如果不就個人紀念意義來說的話,因為那當中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詩。後來寫的詩,為數不多,也散失了一些,這也並沒有什麼可惜。可惜的是,四十年來,我的收穫竟是這樣可憐。 六 一個人的詩的道路也反映著他的生活的道路,反映著他的人格和他的人格的成長。正如在小說中不應拔高英雄人物一樣,在詩中,詩人不應拔高自己。而且正如在小說中拔高英雄人物其實是否定了英雄人物一樣,在詩中拔高了自己的詩人已不是真正的詩人了。 如果沒有為自己的感情所溫暖,如果自己的血液沒有流貫在詩中,那麼,無論有著怎樣的豪言壯語,無論有著怎樣美麗的詞句,那並不是詩。詩首先要求真誠。不能以輕佻的或是以輕率的態度走向詩。正因為詩應該是和人一致的,所以我們對於詩人有著高的要求:只有真正是人生戰場上的戰士,才能無愧於是一個詩人;只有忠實於歷史的要求,與人民喜怒哀樂相通,才能唱出時代的最強音。 我的詩的弱點正反映了我的人的弱點。我寫過一些不能算是詩的「詩」,因為我急於去適應某種政治要求和政治觀念,而我的感情事實上還沒有達到燃燒點的高度;我寫過一些感情浮泛的詩,因為我還沒有愛得那麼深切和恨得那麼強烈;我寫過一些有著真情實感,有追求、有搏擊的詩,然而在那裡也常常暴露了我的軟弱和溫情。當我真正懂得人生的嚴肅和詩的莊嚴時,卻幾乎無力歌唱了。這是我的悲哀。在我寫詩的過程中,曾兩次長時期的停下筆來,一次是一九四四年前後,一次是一九六二年前後。後一次停筆到現在又有十三四年了。什麼時候我又將提起筆來呢?這裡,我大致回顧了一下寫詩的經歷,同時也就是對自己的一次鞭策。我如今迫近老年,健康狀況也不大好。 過去的二十年來,正是我能夠和應該好好做一點事的時候,卻在一種深深寂寞的心情中荒廢了。但內心還激蕩著青年時代的回聲。當然,已沒有可能像當年那樣,在純潔的激情和美麗的夢想中再開始我的道路了。然而一切都有它的好處——即使是長期的痛苦的煎熬,它終於沒有能將我焚毀,而成熟了的痛苦的果實就是力量,雖然這果實是沉重的,我負荷著它,而它又激勵著我,繼續在人生的長途上跋涉。我不是得過且過、無可奈何地一步一步走向墳墓,我的永遠騷動的靈魂不能允許我這樣,雖然墳墓當然也正是我的終點。那曾經在我年輕時響徹我內心的召喚而今還在鼓舞著我,因而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唱出真正的美麗的歌——即使那是「天鵝之歌」! 1976年3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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