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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常常寫海


  老水手坐在岩石上敞開衣襟,像敞開他的心面向大海

  …………

  青年詩人王家新寫的一篇有關我的文章中,注意到我不是生在海邊的人,一生中也很少到過海,卻常常以大海作為詩的題材。他因而想到國外一位著名作家曾主張把「創作中的自我」與「生活中的自我」分離開來,並認為評論家的任務就在於尋找和發現一個作家的「內心的故鄉」——後來他又當面問過我,希望我就這一情況作一點解釋。回想了一下,我的確寫過一些關於海的詩,而且其中不少是寫于我看到大海以前。我真正看到海時已進入老年,只在海邊生活了十天,後來在海上航行了兩天。我與大海的直接因緣不過就是如此。那是太短暫了。然而,我對海的嚮往卻是長遠的,一直可以追溯到少年時期。在一首詩中,我寫著:

  我不是一個能夠忍受寂寞的人,當我還坐在人生的門檻上時,我就嚮往著考驗海燕的暴風雨,嚮往著雄鷹的天空和海洋上水手的歌聲。——《凝望》

  我對海的感情,主要是從文學作品中得到培養的。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就使年少的我產生了許多關於海的遐想。十四五歲時,讀到了黎烈文翻譯的法國作家洛蒂的《冰島漁夫》,那講的是一位年輕的水手和一個純樸的少女的悲慘的愛情故事,但我覺得小說中更重要的主角是大海:那在朝陽照耀下波動的迷人的海,那在暴風雨中咆哮的憤怒的海,那面對星空沉默的神秘的海……

  這以後,我又讀到了英國作家康拉德的幾部寫海的小說,讀到了普希金的《致大海》、萊蒙托夫的《帆》、高爾基的《海燕》這樣一些關於海的詩篇,看到過一些關於海的藝術作品,就漸漸產生了對海的嚮往。我渴望去過一種不平凡的生活,去與惡人鬥爭,去經歷風浪,去征服海洋……我對海的嚮往帶著濃厚的夢幻色彩,事實上,那是少年的心對自由、寬廣、鬥爭生活的嚮往,而那又是與我還只是朦朧地理解的一個莊嚴的理想結合在一起的。

  我漸漸長大了
  有一天,告別了家鄉
  去尋找夢中的海
  我一面艱難地跋涉
  一面歡樂地歌唱

  ——《海的夢》

  當我逐漸成熟而且逐漸深入到生活中去以後,自然地,幻夢的色彩也就逐漸褪色。我不能不睜開眼睛面對嚴峻的現實,而且逐漸體會了人們常常說的「生活是海洋」這句話的豐富的含義。那不僅是指生活的遼闊、深沉,也是指生活像海洋一樣充滿了風浪。我在生活的波濤中浮沉起伏,從這當中受到了鍛煉,得到了力量,加強了對現實的理解。我沒有料到,一次大的風暴幾乎使我葬身海底。像一個遇難的水手,我在茫茫的生活的海洋上長期地飄流。在巨大的痛苦中,我曾企求一座小島讓我得以棲息。但是,也正像一個離開海洋的水手那樣,當我被迫臥在一間茅屋中時,卻又感到深深的空虛和寂寞:

  平靜的日子使我煩憂
  渴望著風暴和巨浪
  我的心裡充滿了鄉愁
  ——大海呵,我的故鄉

  ——《海的嚮往》

  這只是年輕時我讀到過的萊蒙托夫的那句詩「只有在風暴中才能得到安詳」的注釋。不過,我是以自己的生活體驗去注釋它的。在風暴中,我有時也不免痛苦,不免膽怯,甚至不免灰心和頹唐。但是,當我被拋置在沙灘上無所作為時,我卻寧可再到海洋上去,再到風暴中去。當我邁入老年時,才第一次走向了真正的海。我是懷著喜悅激動的心情走近它的。我最初看到它時,有一點失望,有一點悵惘。我想像中的海應該更壯麗,更寬闊,更迷人,更神秘……面向大海站了一會以後,我的感情逐漸起了變化。不,海應該就是我面前這樣的海。而且,好像我一直就是在它身邊,好像我是非常熟稔它的,如同面對一個老朋友。我親切地吐露了我的情懷:

  你用你的微風
  吹拂我的白髮
  你用你的溫情
  撫慰著我的傷痕
  你用你的肅穆
  澄清我的靈魂
  你用你的永遠不息的波動
  向我啟示了運動和永恆

  在你的波濤和我心中的波濤交流中,
  我更深刻地理解了生命,人生
  理解了你,和我自己
  ……
  ——《生命的激流》

  我想起了少年時對海的幻夢,
  從而回顧了自己走過來的道路:
  看啦,波濤起伏,急浪洶湧如此壯闊,如此美麗
  原來那就是我夢中的海
  原來我一直就在夢中的海上
  飄航

  ——《海的夢》

  我終於體會到,
  少年時的單純、熱情的夢想是可貴的,
  然而夢中的海並不像幻想的那樣飄渺。
  實際上,生活就是海,
  那是比幻夢中的海更深沉、更遼闊,
  有著更多的巨浪和風暴,
  因而是更美麗、更莊嚴的海。
  同時,我也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
  為什麼這樣多的人在海上苦鬥,
  這樣多的人在海上沉沒,
  而人們還是嚮往海,熱愛海,奔向海,
  而在離開後懷念海呢?
  誰能夠,誰能夠
  回答這難解的謎
  你就懂得了,懂得了
  人生的奧秘

  ——《海之謎》

  如上面所簡單地談到的,海在我有時是夢想的象徵,有時是生活的象徵,有時是生命的象徵或人生的象徵。我對海的讚頌,是與我在不同的時期對生活的理解,對生活的態度相聯繫著的。因而,並不是「創作中的自我」與「生活中的自我」不一致,而是要能從「生活中的自我」去理解「創作中的自我」,或者,從「創作中的自我」去理解「生活中的自我」。當然,那不應該從浮面上去看,而是要真正找到作者的「內心的故鄉」。

  「老水手的歌」,這是我的一首小詩的題目,後來又將它用作為一本詩集的書名。有人因而稱我為「老水手」。是的,我在生活的海洋上已風風雨雨地飄航了幾十年。現在還在飄航著。我的目標還在前面。美國詩人休斯有一首題名《老海員之死》的詩,我很喜歡。而且它與我前面所說的一些意思是相通的,只是說得更為動人一些。詩很短,我現將它抄錄在下面:

  我們把他葬在多風的山頂,他的靈魂卻走向海洋。我知道,因為我聽到了,當一切都寧靜,他海一般的靈魂對我講:不要把墓碑放在我的頭上,因為我不打算在這兒安躺。不要用鮮花點綴我的墳頭,因為我已回到浪尖風口。請不要,不要為我啼哭,因為回到大海我很幸福。(申奧譯)

  198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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