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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煉獄邊的小花


  有好幾位友人問過我喜歡自己的哪些詩?這很難說:對每個時期所寫的詩,都有一兩首是自己喜愛的。而最能激發我的感情的是在經受厄難的那二十多年中所寫下的一些小詩,我將她們看作是「閃耀在生命煉獄中的光點,開在生命煉獄邊的小花。」

  1955年的一個深夜,家裡的人都已入睡了,我剛趕寫完一篇東西,坐在桌前默想。在寂靜中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我習慣地起身走去,但到了門邊時就有些遲疑,這麼晚了,誰來呢?我打開了門,一夥人湧進了我的房中。從此黑色的命運就用它的利爪緊緊地抓住了我,我懷著無望而且幾乎是絕望的心情聽任它的擺佈,不知道它將飛向哪裡。當它終於鬆開利爪時,我面對一個新的春天,但自己已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我被捲入了一場風暴。它在我不是意外的,因為烏雲早在幾個月前就湧現而且愈來愈沉重。但是我又是意外的,沒有料到它的來勢是如此猛烈,震動了整個中國大地。更意外的是我竟也被捲入了風暴的中心。當我發現自己是在鐵窗下時,我恍恍惚惚地以為是處於一場噩夢中。難以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難以接受強加於我的罪名,難以面對門上的小窗口獄卒窺探的目光,難以忍受孤獨的煎熬……自己的前途莫測,又憂心于親人們和友人們的命運……如果說在過去的年代裡,解放前我也曾經歷過一些風險的話,現在面對的是更嚴重也更嚴厲的局面。我力圖使自己冷靜並鎮定下來。我自問是無辜的因而相信將會得到公平的解決。但還是無力從痛苦的重負下解脫。

  而這時,詩神來到了——不,應該說,回到了我的生活中。我放下寫詩的筆已將近十年了,原以為再難以接近她的。在那樣的處境下,我有熾熱的感情要傾吐,要發洩,於是就在讓我寫材料的紙上疾力寫了幾首詩,並感覺到這很有助於穩定我的情緒。只是,我沒有經驗,不懂「規矩」,那些詩在一次例行的檢查中被沒收了,紙筆也被拿走,而且受到了警告,如果再犯就要受到懲罰。

  我很痛心和惋惜那些詩的失去,它們未必很好,但大都是直抒胸臆的自白,很能表達我當時的複雜的心情。而這時已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我從詩神身邊拉開,我發覺唯一能安慰並給我以溫暖的就只有她了。人們可以命令我閉上眼睛,但無法禁止我夢想;可以收去紙筆,但不能禁止我默念。

  我常常努力排開一切煩憂和雜念,像困獸一樣在小房內徘徊,或是坐在矮凳上望向高窗外的藍天,深夜躺在木床上面對天花板上昏黃的燈光,喃喃自語。其中不少在念一念後,抒發過感情就放棄了,但有的在反復地默念,不斷地推敲後就形成了詩,在記憶中保留了下來。現在當我重溫那些小詩時,當年的許多情景就浮現了出來。

  那種冰凍到內心深處的孤獨感,那種積壓在胸腔而不能出聲的長嘯,那種困在籠中受傷的野獸般的呻吟,那種在無望和絕望中期望,那些單調、寂寞的白日和慘淡的黃昏,那些無眠的長夜……在創作這些小詩的過程中,幫我打發了許多時間,使我的生活不致於那麼黯淡和空虛。通過她們,抒發了我積鬱的感情,有助於我內心的平靜。而且,她們安慰了我,激勵了我,支撐著我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度過了漫長的災難的歲月。

  寫這些詩,只是為了自己,決沒有夢想發表。因而,無論好壞,她們至少具備了藝術的一個基本品質:感情的真實。我年輕時和最近十多年來終於又回到文壇以後,也寫過一些詩,不能說都不是有感而發。但我還是更偏愛這些小詩,因為她們是與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聯繫在一起,是更為赤裸地展露我的內心和靈魂的,她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通過她們,使我深深體會到藝術與生活的關係。是的,她們是開在我生命煉獄邊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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