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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他的家族


  黃昏又降落到大街上。落日的燦爛的光華,斜照在大街的半邊。冷落的店鋪中,播送著無線電的噪音。從正午開始的狂風已停息了。有一種春日特有的令人迷糊、沉醉的氣氛,流蕩在空間。

  老人陳安甫,眯著浮腫的無光的眼睛,在人行道上緩緩地走著。每一次,當他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他就習慣地在這一家門口站站,那一家門口談談。但今天,他卻沒有留意到那些向他點頭打招呼的街鄰們。從下午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起,他就一直在憤怒激動的情緒中。

  老人,現在是貧困了,曾經有過安靜的歲月。最初,在二十幾歲時,因為農村中有一次大的動亂,他帶著妻子和兩個幼孩逃進了這個大城。那時候,用他自己後來對兒子們的話來說,他是赤手空拳的。這個大城的光色和豪奢使他眩目。不知將怎樣開闢他的生路,在絕望中,他幾乎就要回到動亂的,破落的鄉村,繼續他的長工生涯了。

  但是,他卻終於以嘗試的心情,向一個遠房的親戚借了一點錢,經營了一個小小的煙攤。由於刻苦,由於顧主們對他的誠實的信任,也由於他的妻子的幫助,他的小生意漸漸發達了。十五年後,當他的兩個孩子長大的時候,他已經正式地開了一家小小的煙店。接著,為兒子們娶了媳婦,店務也交給了兩個兒子。以後的歲月中,他的日常生活,就只是在晴天時曬曬太陽,和街坊們談談五十年前的舊事,或是,當附近有什麼糾紛需要排解的時候,他就以中人的姿態坐在茶桌上。

  抗戰初期,敵人的炮火迫近這個大城時,他帶著家眷逃到了桂林。因為是在陌生的異地(六十年來,他第一次這樣遠地離開了家鄉),一切都顯得非常不易。他自己是老了,而兩個兒子又缺少他年輕時的刻苦耐勞的精神,一家人的生活是異常艱難。最後,他們只好又像四十年前一樣,擺起了小煙攤。在困苦和憂慮中,他的老伴丟開他們離開了這個人間。老人自己的健康也可驚地退步,變得暴躁不安,常因一點小事就痛駡兒媳們。

  接著,湘桂大撤退,他們又一次地經歷了流亡,這一次是遠較第一次殘酷。他們沒有足夠的路費,而交通工具又是這樣困難,只好一直步行。在途中,他的第二個兒子被沖散,一切行李也都散失了。他的長子又在一次敵人即將到達的謠傳中,帶著他自己的妻兒悄悄地逃掉了,丟下老人和弟媳。痛心的老人和悲哀的少婦也終於逃過了浩劫,流落在一個小城中。依靠老人最後的一點積蓄和少婦的勤勞,過著悲慘而辛酸的日子。那年輕又善良的婦人,常常因對丈夫的懷念而哀哭,老人自己也常常在一種悲涼、痛苦、絕望的心情中回顧過去,凝望將來……

  抗戰勝利後,在各種困難的情形下面,他們回到了故鄉。

  當他們初初踏上闊別七年的土地時,少婦痛苦,因為她是更生動、更親切地想念起那個沒有音訊,不知生死的丈夫。而老人在含著淚水的眼睛中,看見了逝去的平靜的歲月,和永不能再團聚的溫暖的家。他是深深地激動著,以驚人的精力,在街上跑來跑去,親熱地招呼每一個熟識的面孔,詢問他們的情況,並傾訴著自己的衰落和不幸。

  他去探視他的故居,在廢墟上,已搭起了一座低矮的,簡陋的木屋。當他們叩門時,他發覺,那竟是他的長子的家。老人是非常憤怒了。用手杖敲擊著兒子,並聲言要他搬走。因為這地皮是他買的。兒子則說房子原來另有主人,當他們回來後才讓給他的,老人無權過問。於是,一場激烈的爭吵爆發了。最後,老人被人勸走。

  老人是寄居在一個老街坊的家裡。這幾天,他在病著,在暗淡的、淒涼的暮年中,而且,因為這裡是曾經使他發達的城市,他的心中,又掀起了那種重起爐灶的雄心,他要在廢墟上再一次創造新的天地。他覺得,或者說,他是這樣地安慰自己和兒媳,如果他能夠有一間小小的鋪面,他又將可以建立他的生涯。另外,也由於他現在(七十歲的老年)沒有一片可以遮雨的屋簷,他是非常迫切地要爭奪那間住著他的兒子的木屋。在病床上,他為自己想了許多理由,這些理由向他證明木屋不應該屬￿兒子。同時,在高熱中,他又有著許多美麗的、對於將來的夢想。

  今天,使他激怒的消息,是有一個來探望他的病的人告訴他,他的兒子已在開始修整那一間木屋,要用來開一家小店。

  這對病著的老人是沉重的一擊。他將因而失去華麗的夢想,這以後,在他的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就只留下淒涼、貧苦和死後的冷落了。他決定要阻止這件事情。沒有向任何人說起他的決定,他悄悄地掙扎著爬了起來,現在,他就是向他兒子的住處走去。

  因為正在病中,而又為了壓抑自己的激動,他走得很慢,齊胸的白須在油污的胸前輕輕飄動。他預料到將有一場險惡的爭鬧,但他避免去想它。「哼,他快活,有錢!(他堅決地相信兒子有錢)……老子餓死。看我的,你死我亡。老子七十歲,死得著!」他以低沉的顫抖的聲音自言自語,想像著兒子就在自己面前。

  當他走近那座低矮的簡陋的木屋時,他的兒媳和九歲的孫子正在地上收撿著刨花。老人靜靜地走過去,站在他們面前。

  「呵,你老人家來了……」婦人在老人的凝視中讀出了值得她慌亂的東西,她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了。「屋裡坐一下吧。」

  老人沒有回答。

  「榮呢?」好久後,他問。榮是他的兒子的名字,他原預備說出他的來意的,當話說出口的時候,就變成了這個毫無意義的詢問。

  「他出去有點事,不在屋……力力。」她喊她的兒子:「去倒杯茶給爹爹。」

  小孩以拖長的聲音回答:「曉——得。」因為父母間的平常的談話,在小孩的心中,是有著對這個老人——他的祖父——的仇恨的。他沒有移動身子。

  「我不喝,」老人陰沉地說,看著屋上新釘的幾塊薄板。

  老人不知將怎樣開始他的交涉。他因為自己的懦怯和猶豫而憤怒。當他準備說話的時候,有一種冰涼流過他的全身。

  「我跟你說,明白點!」老人突然大聲地喊:「不要眼裡沒有老人,……左鄰右舍都知道……」

  「你老人家說什麼?」婦人問,她的聲音明顯地表現她已知道老人說的是什麼。

  「什麼,莫裝佯!」老人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如人們所經驗到的一樣,在某種情形下面,只要勇敢的說出了第一句,那激動就成為無可抑止。「地皮是我的,房子我要!……七十歲呀!

  ……我沒有地方安身……」

  「呵,你老人家說要屋,一家人,你搬來住就是了。」媳婦說。她是驚惶的,但卻習慣地說出了那種傷人的、冷漠的語句。

  「住?說得好,……又勒(注:武漢土語,意為苛待)我,好兒子!好媳婦!我還不曉得?!……又丟我嘛,自己跑嘛。」老人提起了那次逃難的事情,他的憤怒加深,一腳踢翻了裝滿刨花的籮筐。「再說,房子我要!」

  「做麼事,你!」孫子大聲吼叫,他正預備罵什麼的時候,被他的母親拉開了。小孩將怒氣發洩在行動上,他迅速地收拾刨花,而且低聲咒駡。

  「要說麼,爹爹,我們把話說清楚也好。」媳婦以市民社會上某種婦人說理時特有的緩慢的語氣,張開手臂,向漸漸圍攏來的鄰人說:「地皮是你的,不錯,房子該不是你的吧?你的房子炸了怨得著我?這房子是別個陳先生蓋的,他發了財,可憐我一家大小沒有地方安身,是他讓給我們的。你是爹爹,說要住,行,搬來就是。要把我們趕走就說不通。這個理我們憑街坊說。」

  「我搬來,我還有一個媳婦……我搬來,兒不兒,媳不媳,有一頓(飯),無一頓,看你的臉色!」老人狂叫,身體戰抖,臉色蒼白,他覺得自己已無力支持。

  「那就沒法……說在前頭,房子我不讓。又說,你是爹爹,一家之長,做兒做媳的在街上討飯,怕你臉上也不好看。」

  「討飯,我曉得你有錢。」老人回臉向大家:「各位街坊,我陳良甫今年七十歲,在這條街上住了四十年,原也是好家好室,打仗逃難,窮了,」老人浮腫的,佈滿紅絲的眼中含滿淚水說:「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我今年七十……這個大兒子,逃難把我丟掉,……現在我要做生意,地皮是我的,房子他不讓。」

  街坊們沉默,嚴肅地看著他。有一個婦人大聲歎息。

  「你的?你咬一口,出了血是你的。」小孩從地上跳起來:

  「不要臉,老狗×的,你……」他因為母親的巴掌和警告而沒有說下面的話。

  「你罵我,小雜種,你……」老人急速喘息,環顧四周。想找一個可以依靠他的地方,「各位都聽到了,這是他們教的好兒子……」

  「還是那話,走遍天下我都跟你去,君臣講義,父子言情,……房子我不讓。」媳婦以堅硬的語調說。

  在人群中,擠進來了一個穿著黑色短衣的老頭,這是在這個碼頭上,以一種特殊身份飄流了四十年的一個單身漢,這四十年中,冬天夏天,他永遠沒有扣上胸前的紐扣。他扶住正在喘息的陳良甫,以洪亮的聲音說:「啊唷,陳大爹,你是怎麼搞的唷?莫吵!來,先歇一下,說起來,一家人……」

  「李老四,你莫管。」老人以衰弱的聲音說,「你曉得,我窮了,顧不得顏面了,……這種地方我也住了四十年,人人清楚……我老來無處安身。」老人在辛酸的訴說中,強烈地記起了他的夢想,他突然向小屋跑了過去,用腳猛烈地踢著板壁,同時,以沉重的狂怒的聲音喊出下面的話:「都住不成,都住不成……我放火!」

  人群中發出呼聲。老人被流浪漢抱住,他仍然憤怒地踢著板壁,當兒媳和孫兒沖過來的時候,他以一種神奇的力量掙脫了圍住他的手臂,埋著頭撞了過去,兒媳叫著閃讓,小孩在旁邊跳著衛護著母親,怒駡。最後,老人抓住了兒媳的衣衫,兒媳一推,他跌倒了。同時,女人發出號哭。人群中滾過一陣驚歎的呼喊。

  老年的流浪漢俯下身子,企圖扶起陳良甫,老人推他:「你走開,走——開,媳婦打爹爹,各位親眼看到……」

  「唉!陳大爹」,流浪漢大聲歎息,搖著頭,以感動的聲音說:「何必呢?有話好說,起來,起來。」他又轉過身去,用右手的食指對準號哭的婦人,「你呀!莫說我要罵你兩句,好歹他總是你上人……」

  老人的身體劇烈地顫動著,在地上跌腳、吼叫,最後他突然平靜下來了。他的身體依然顫抖,口中發出沉重的喘息,他面向著春天的黃昏的天空,這藍色的透亮的天,使他感到了一種深邃的寧靜,一種安詳的溫柔。他的肉體正在感到大的痛苦,而他的心中卻為寧靜和溫柔充滿了。有一個極短的時間,他忘記了剛才所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睡倒在街上,被包圍在人群的中間。而當他被恐懼著的兒媳的哭聲驚醒的時候,這一切又被他想了起來。他喘息著,想看一看哭著的婦人。在這一刻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是過分的,憐憫著兒媳,因為他們也是那樣困苦。眼淚從他的臉上滴到地上。

  哭聲停止了,婦人為老人突然的平靜而嚇住。她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人們沉默、嚴肅,所有的眼睛都注視地上的老人。

  「陳大爹,陳大爹!」流浪漢一隻腳跪下去,探視著,輕輕地,感動地喊。

  「爹爹,爹爹。」孫子恐懼地看著祖父蒼白的臉色和眼淚,以幼童的稚音喊著。

  老人想微笑,但不能夠,眼淚流滿了他的臉。他的浮腫的,佈滿紅絲的,閃著淚光的眼睛,凝視春天黃昏的天空,在那上面,在金光和彩雲中間,看到了他的逝去的老伴,和不知下落的兒子,向他招手、微笑。突然,這些消失了。他的一生:貧困的幼年,以後的安靜的歲月,流亡的艱苦的生活……在一刹間,浮閃在他的面前。同時,他也記起了他的再創造一片天地的夢想,在這一刻間,他明白這不可能。

  「爹爹,爹爹,」媳婦俯身,以含淚的聲音呼喊。

  「爹爹,爹爹。」孫兒哭著喊叫。

  老人喘息。

  「爹爹」媳婦以感動的,顫抖的聲音說:「你老人家搬來好了,我們搬走……」

  「……」老人搖頭,他張合著嘴唇,想說出對媳婦的饒恕,並請她們照顧她的弟媳,那個年輕的寡婦。但已經晚了,他的身體突然抖動了一下,閉上了永不再睜開的眼睛。

  老年的流浪漢將手探下去,抬頭時,眼裡有著淚水。人群嚴肅、沉默。接著,是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的悲愴的哭聲……」

  194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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