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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李光漢


  平常是冷落而荒涼的廣場上,今天突然熱鬧緊張起來了。

  在廣場的左邊,搭起了一座木台,上面擺滿了許多錦旗,銀盃。

  那些五顏六色的獎品,在清晨陽光的斜照下是眩目而美麗。台前的上邊,橫掛著一條紅色的長布,貼著這樣幾個白色剪紙的大字:「飛機模型滑翔比賽。」臺上原只有幾個工人在忙碌地佈置著,後來,就上來了一些戴著白手套、胸前掛著大紅綢飛的威嚴的軍官和幾位漂亮的太太、小姐,他們在正中坐下。有幾位還用著望遠鏡向台下張望。廣場中間的那一面,停著一架滑翔機。靠近主席臺的空地上,有幾個人在試驗著飛機模型。廣場四周,擠滿了人群,發出快樂的喧鬧。人們到處蠕動著,小孩子們在空隙裡攢動,忙壞了那些在場維持秩序的警衛們。

  李光漢,同伴們稱呼他為「冬瓜」,原先在一家皮鞋店裡當學徒。因為愚蠢和懶惰,被辭退了。他的母親狠狠地責駡他,又流淚向遠房的一位闊親戚求情。前一個月,他被介紹到航委會當一名警衛。像大多數鄉下人一樣,對於穿著軍服的人們,他是痛恨而又尊敬的。當他自己第一次穿上軍服的時候,他的身體因興奮而發抖。今天,是他第一次以一個軍士的身份,在這樣多的人們面前出現,他將試驗一下他自己的威嚴和神聖了。他的心中,是充滿了狂熱的激動。

  在開始走進場內來的時候,李光漢還顯得有一點羞怯,但漸漸地,由於不斷的對別的警衛的觀察,他變得老練了。

  「站開!」他謹慎地背著槍,大聲地,快樂地喊。「聽見沒有,退一點,站過去一點!」他不停地喊著,過分嚴格地執行著任務。

  比賽開始了。第一個節目是滑翔機表演。那個龐大的怪物正由幾個工人拉著,準備起飛。李光漢回過頭看了一下,他感到與他有關係的一種莊嚴的事情就要開始了。他的心裡突然顯得有一點慌亂。人們是更向裡面擠著。

  「不要擠,退一點,懂不懂公共秩序?」他挺起胸部,學著長官的訓話的音調,喊。

  人們的眼睛都緊張地注視著那邊的滑翔機,對他的喊聲沒有給予一點反應。

  「快過去一點,跟你說,退一點還不是照樣看!」他憤怒地向一個窮苦的老頭子說。老頭子點頭,向他有趣地笑了一下,說:「是後面擠我,先生!」他勉強退後一步。

  滑翔機由幾個工人拉著。在一聲突然緊張的呼喊裡,那幾個人放開鐵索,閃開身子,滑翔機起飛……但只飛了一丈多高,就又飄落下來了,滑到李光漢的近處。人群中流過一陣失望的呼聲。李光漢也苦痛地呼叫了一下,想向飄落下來的滑翔機跑去。當他沖出了第一步,他記起了自己的職務,站住了。人們在他後面擁來。

  「退後,退後!」他喊。「怎麼搞的,一點秩序也不守。」

  人們都不注意他的話,繼續推擁著,爭鬧著。發出笑聲。

  李光漢留意到另外的警衛們是非常老練地在執行著職務。而且,他看見,有一個警衛舉起槍托打了一個人一下。他覺得自己是太客氣,太不行了。

  「讓啊,讓啊!」他從肩上取下槍,用雙手橫著拿住,快步地沿著人牆走過去。「不讓就要打了。」

  他的聲音這樣驚人的宏亮,附近的人們都驚異地,有趣地望著他。

  「退後,退後!」他喊。在他的大步進行中,他的槍無意地碰著了一個穿著整齊的西裝的人。那個人大叫起來了。

  「仔細點!」

  「你自己站後一點哪!」李光漢站住,說。

  「你睜開眼睛看看,我跟別人不是站得一樣?」那個西裝的以生硬的北平話憤憤地說,一面後退,表明自己並沒有站出界線。

  李光漢,當他在皮鞋店裡當學徒的時候,因為一點錯誤,曾經挨過一個穿西裝的紳士的耳光。現在,他是一個兵士,他覺得是有資格報復了。他渴望著這種報復。但也還是有一點害怕。他的流著汗水的臉因苦惱而發紅。終於,他決定走開。

  「什麼東西,混蛋!」那個穿西裝的在他背後罵。

  「你不能罵人哪!」李光漢大步地跑回來,狂怒地喊。「大家都有眼見到,……碰你我是無意,這是公共秩序,你先生是知識界……我是責任在身,你為什麼罵人?」他揮動手臂,大聲地說。

  「罵了你,你怎麼樣?你凶什麼?」

  「憑公共說,我……我怎麼凶了呀?」李光漢問,他突然軟弱下來。

  「王八蛋,你再說,」穿西裝的認清了李光漢的軟弱,指了指自己右胸前的證章,然後又用手指著李光漢,「你敢再說,我去找你的長官。」

  李光漢臉發紅,用閃射著銳利的光芒的眼睛直視對手。他的心因憤怒和畏懼而戰慄。他覺得,所有的眼睛是都期待地注視著他。他想撲過去,因為他現在不是一個皮鞋店的學徒,而是一個兵士。但有一種什麼力量阻止了他。他在痛苦和羞辱中,大步地走開。

  那邊,滑翔機又在準備起飛了。李光漢沒有注意。李光漢,當他讓步走開之後,他覺得他是太懦弱了,他覺得他應該撲過去,而不應該蒙受羞辱,因為他是一個兵士……突然,他聽見有一個人喊他。

  「喂,李光漢!」

  李光漢在喊聲中回過頭。因為陽光,因為他是在痛苦和羞辱的心情中,他好一會才困難地認出了站在人後喊他的,是他的老鄰居夏一飛。

  「李光漢,兵老爺,忙吧!……對不起,借光。夏一飛笑著說,一面拼命地由人群中擠過來。

  李光漢煩惱地看著他,不知是回答好,還是不。同時,他痛苦地想到,剛才的丟臉的事,是一定被夏一飛看到了。

  「認不得嗎,兄弟!我在場到處找你,你怎麼站在這個鬼角裡呀?……對不起,讓一下。」夏一飛擠著,不斷地笑著向周圍的人們點頭。

  「你來做什麼?」李光漢沉著臉說。

  「鳥,看飛機呀!」夏一飛快樂地說,用手迅速地推開了戴在頭上的鴨舌帽,用手背擦著額頭上的汗。「我問你,飛機怎麼飛不起,有毛病嗎?」夏一飛說著,走到場裡來了。

  「出去,出去!」李光漢大聲地吼。

  「何必呢,兄弟!我只站一會,……來,你的槍我看一會,看是哪國貨。」夏一飛笑著說。一面回過頭去向別的人們做著鬼臉,他覺得,在這麼多人的面前,和一個兵士表現得這樣親熱,是非常光榮的。

  「出去!」李光漢,掙紅了臉,吼。接著,他回過頭去向那個穿西裝的人那邊望了一下。

  「看一看!」夏一飛笑著,「有什麼關係呢,自己兄弟。」他的話還沒說完,他的屁股上受到了重重的一踢。他抬頭,李光漢以挑戰的姿態站在他的面前。

  「你滾!」

  「舒服,吃了一火腿!」夏一飛開初怔住,接著笑了起來說,很快地回到人群中來了,他站住,笑容漸漸消失,沉默著。突然,他大聲地,憤怒地,喊:「李光漢,大冬瓜,你狗×的披了老虎皮就神氣,欺負人!」

  李光漢歪著頭看著他,臉上是陽光和汗水,神情像一個因氣憤而摔碎了飯碗的孩子。在他踢了夏一飛之後,他自己的心裡,也受到了沉重的一擊。

  「李光漢,你翻臉不認人。老子們街坊十幾年,今天我找你一早晨,你踢老子……老子跟你算賬,你還差老子一筆錢!」

  夏一飛狂暴地跳著腳,喊。附近的人們都嚴肅地看著他,又看李光漢。

  李光漢回過臉,在罵聲中和人們的注視中走開。他痛苦地感到自己是做錯了事情,使他蒙受羞辱的是那個穿西裝的紳士,而他卻踢了夏一飛!——他的鄰居,從小就認識的好朋友。

  人們突然發出呼喊。滑翔機這一次是飛起來了,在狂熱的喝彩聲中,向透明的藍天沖去,銀色的翼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光。李光漢含著淚水的眼睛沒有看到這些。當人們呼嚷著向場內擁去的時候他沒有干涉,他突然發覺自己是這樣孤獨地站在場外,他四處張望,想尋找夏一飛,卻看到那個穿西裝的人正抬著頭站在那邊。李光漢的身體因為什麼而戰抖,他抹掉眼淚,在一聲痛苦的,憤怒的嚎叫之後,撲過去了,像一隻受傷的野獸……

  1947年3月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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