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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4)


  五

  什麼地方的鐘在寂靜中清脆地響了五下。在鐘聲裡,章明清醒了。他迅速地從籐椅上站了起來,輕步走到床邊,看看病人。病人仍在昏迷中,發出不規則的沉重的喘息。章明清用手在病人額上試探,熱度似乎更高。他回頭,看見胡媽正靠在桌上熟睡。

  章明清踮著腳向胡媽走去。雖然他是走得那麼輕,病人也還是被驚醒了。

  「明清,」病人睜開眼,用疲乏的聲音喊。

  章明清遲疑地站住。

  「你醒了?」他退回去兩步,問。

  「你……做什麼?」病人問,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章明清在床邊坐下。「啊,我想,我想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他遲疑地說。

  「不……不要……離開我,明清。」

  「是的,我不離開你,瑞秋。我……我是想到局裡去請個假……你要什麼不要?喝點水,好不好?」

  病人抬頭,吐了幾個含糊的字音,又睡過去了。

  章明清輕輕地站了起來,走向胡媽,搖醒了她,向她說,要她照顧病人和小孩,他自己要出去借點錢,因為無論是請醫生或將病人送到醫院,都需要很多的錢。

  「那,我一個人怎麼辦呢?」胡媽惶惑地說。「我怕……那,你先生要快點轉來呵,要是有點差錯,我做不了主。」

  章明清沒有聽完她的話,回頭向床上看了一眼,就匆忙地跑出門了。

  天還只有一點微亮。路燈的薄光在晨曦中顯得更為暗淡。

  長街空闊而冷清,沉睡著,在昨日的喧囂和勞累中,還沒有醒來。有幾個小販挑著貨物走過。

  章明清茫然地站在街口。當他在家裡想著必需出來借錢的時候,他覺得最重要的是跑出門外,似乎只要跑了出來就一切都有辦法。但是,當他此刻站在街上時,他不知應該到哪裡去。他茫然地回顧,似乎是站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中。

  「找誰去?找誰去?」他苦惱地想。這個城市裡他只有少數幾個熟識的友人,他們也都像他一樣是窮苦的小公務員。「而且,天還沒有亮,人們都還睡著……那我先回去。」他想,但站著沒有動。事實上,他剛才匆忙地跑出來的另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怕呆在家裡面對著患病的妻子。「她此刻怎樣了?」在他的想像中,她的妻子又在吐著血。「我必需想辦法。」他的想像使他的心戰慄。他大步地前行。「去找誰?

  去找誰?」他想,繼續走著。

  天色是漸漸地明亮了,一個沒有陽光的陰天。天空中移動著厚重的烏雲。烏雲彼此追逐著,向西方流去。一個廣場裡播出了響亮的號聲。大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了,大都是菜販,勤快的主婦們,也有一些匆忙地要趕向車站或碼頭去的旅客……

  章明清終於決定去找梁文華,他的一位同鄉,一個商場間的經紀人,不大熟,但曾經借過錢給他,而且就住在近處。他找到了那寓所。大門還緊關著,他猶豫著,終於舉手在門上輕輕地叩了兩下,好像唯恐會被人聽見似的。

  沒有回答。

  他又叩,這次敲得重一點。好一會後,當他準備走開時,他聽見了腳步走動的聲音。

  「誰呀!」一個朦朧的聲音問。門打開後,一個還沒有完全清醒的女僕以不滿的眼光看著他。她說,主人還在睡覺,接著就要關上門。

  「麻煩你請他起來,我有要緊的事。」章明清懇切地說。

  他的嚴重的語氣和焦急的態度使女僕有點動搖。她問了他的姓名後,就走進內室。

  章明清坐在客堂裡等著,想著如何開口。同時,在他的想像中又浮現了他的妻子吐血的影子。

  十分鐘後(在章明清的感覺是半小時),主人披著衣服出來,表露了不滿的臉色,顯然不高興這麼一大早就被人驚醒他的好夢。章明清向他說明了來意後,肥胖的主人用暗示說明章明清上次差他的錢還沒有還清。而且,他說,他也是這麼窮。

  「能不能多少想點辦法呢?梁先生,實在是……我的女人病得很重,今天非進醫院不可,梁先生,你看……」章明清用焦急的哀求的語調說。

  「當然,能幫忙小弟總當盡力,我們還是同鄉,可是,唉!」

  主人想歎氣,卻變成了一個呵欠。

  「到了月底,我一定連前次的錢一道送到府上,」章明清說。

  「那倒沒有關係……」主人說。

  章明清的心裡是洶湧著悲憤和焦灼。他覺得,他多挨一分鐘,他的妻子的危險就多加重一分。他真想將拳頭摔到那個多肉的臉上去,但是,他還是說著哀懇的話。

  最後,主人終於拿出了五萬元,而且聲明這是他手邊僅有的現款了。章明清恭敬地接過了錢,告辭。當他一走出門外,他就為自己剛才的卑微的態度感到羞辱。

  「怎麼辦!」我身邊有九萬,加五萬,十四萬,進醫院夠麼?

  不夠,一定要三十萬,或者五十萬……怎麼辦,呵,怎麼辦……?!」他焦躁地想。最後,決定再向附近的一個友人處去跑一趟,借到了錢更好,借不到就回去。

  他在喧鬧的、擁擠的人群中穿行,但他沒有感到他是走在鬧市中間。細細的雨絲飄起來了,使他感到一點舒適的涼意。

  「下雨了,」他說,不知為什麼說。「下雨了,」他大步地走。

  他走上一間樓房,那是一個機關的職員宿舍。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間房,敲門,沒有應聲,他推開了門,房內四張床都空著。」上班去了,」他絕望地說,預備走開,但沒有走動。他軟弱地靠在門邊。現在,他才感到他是多麼勞累。他似乎忘記了一切:他的病著的妻子和這個世界。他就要這麼靠在門邊,永遠地。但他突然被什麼刺痛了似地抖動了一下,挺直了身子,預備下樓去。但有一件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口放在床頭邊的黑色精緻的小皮箱。他走動了一步,那皮箱使他第二次回頭。

  「那裡面,一定裝著錢,是錢!」他想。他四處張望了一下,走進了屋內去,抓住了皮箱。當他的手觸到皮箱的同時,有一種什麼聲音在對他呼叫:「你這是做什麼呀?你這是做什麼呀?」他戰慄,聆聽。「這是錢,錢,……」他回答:「我需要錢!」他提起了皮箱。「這是犯罪!」那個奇異的聲音說。「我沒有罪,我是為了救一個人,有罪的不是我呀!(妻子的蒼白的臉浮顯在他面前)我要錢!」他心裡說。他提著皮箱,沒有想到應該趕快走開。

  他呆呆地站住,與那個神奇的聲音對答。

  一個蓬著頭,穿著背心短褲的青年走了進來,奇怪地看了章明清一眼,向自己的床邊走去。接著,他看見了章明清手裡提著的皮箱。「啊!」他突然醒悟、跳起來了,一面驚人地大聲喊:「捉賊,捉——賊呀!」他向門外跑去。

  章明清站在那裡沒有動,以困惑的眼光看著那個跑向門外的青年。他不知道這個青年為什麼喊。「他喊什麼?」當他發出這個問題的同時,他清醒了。一種冰涼從他身上流過。他戰慄,搖晃了一下,在床邊坐下了,但沒有放開手裡的皮箱。

  「快來呵!」那個青年回頭看了一下,又大聲地喊,那喊聲裡充滿了快樂。「捉——賊啊!」他喊。

  樓梯上有了急促的紛雜的腳步聲和興奮的人聲。接著,幾個工人和兩個小孩擁進屋內來了,跟在那個青年後面。

  「你們看,你們看,」那個穿背心的青年指著章明清:「就是這個人,偷東西!我去大便……幸好回得早,不然就……我進來的時候,他剛要走……你們看,皮箱!」青年興奮地說。當他說到最後一句時,跑過去給了章明清一個清脆的耳光。「他媽的!」

  章明清的臉上有著悲慘的微笑。在那個青年大聲嚷著的時候,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他在心裡平靜地說:「我偷東西,一個賊,是的,我,章明清,一個賊!」他心裡說。覺得臉上受到了一擊,他的眼前亮起了一片火花,接著又消失。這沒有妨礙他繼續思想。「抓我去吧,坐監,或者槍斃!用你們的法律!」

  那個青年向他說了一句什麼話,他沒有聽清,微笑地望著那個青年。

  「問你,媽的,裝什麼佯?你是哪裡來的?」那個青年又問。

  「我姓章,我叫章明清,××局的職員,××師範學校的畢業生。」他平靜地說。他故意真實地說出一切。他覺得他是在嘲笑著自己,嘲笑這個社會和人生,他心裡有著迷糊的快樂「我姓章……」他說,「我是來找王先生的,……」

  人們詫異地望著這個奇怪的賊,這個賊,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彼此爭論著,最後一致認為他是有意地裝傻。但他們仍有一點懷疑,所以沒有像對付別的小偷一樣地毒打他。他們決定將他送到警察局裡去。

  「我是賊,一個懦弱的知識分子,我……」章明清的心裡反復地重複著這幾句話,被拉著下樓。人們擁著他走到了街上,那個首先發現他的青年從他手裡奪過了皮箱。更多的人圍過來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賊。

  章明清環顧四周,當他的眼睛接觸到那些陌生的面孔的一刹間,他心裡支持他的那種奇怪的熱情突然崩潰了。他明瞭他此刻的處境,並且想起了在家裡的期待著他的病危的妻子。

  他低下了頭,眼淚濕潤了他的臉。他的心被大的羞愧和痛苦撕裂著。有兩個小女孩走在他身邊,仰著頭,用驚奇的眼光看著他。其中一個女孩回答另一個女孩的問題,拍著手說「一個賊,一個賊!」這情景深刻地印在章明清的心裡,成為他一生中最痛苦,最不能磨滅的記憶。

  「讓我先回去,請讓我先回去一趟,」章明清突然站住,以嘶竭的聲音狂叫「我妻子病重,真的,我的妻子病得要死……

  我的妻子等我借錢進醫院,先生們!先生們!」他叫,環顧四周,「讓我先回去,再去坐牢、殺頭都可以……先生們,先生們……」

  六

  就在章明清瘋狂地大叫和哀告的同時,他的家裡爆發了一陣悲愴的哭聲:老婦人的和兩個孩子的。孩子哭,是因為母親床前的血,因為母親慘厲的呼聲和呼聲靜止後的蒼白得可怕的臉。老婦人哭,是因為她忠誠、善良,想起了自己的因勞累而死去的兒子,而且因為主人不在家,她不知應該怎樣處理目前的情況……

  不久,小明從屋裡跑了出來,用手背擦著紅腫的眼睛,在雨中和人群中跑著,用清脆的顫抖的聲音呼喚,找尋父親……

  過路的人們用驚奇的眼光望著他。

  這座城市已完全醒來了,又開始了一天的喧鬧和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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