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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2)


  他的心裡是被一種什麼沉重的東西緊緊地壓著,一直向下沉去,沉去……自從妻子的病突然沉重後,他已負了一筆不小的債。而且,也是因為妻子的病倒,他們才請了一個女傭,這也是一個不輕的負擔。今天白天,他寫了一張借條,沒有得到上司的批准,因為他本月份的薪津的借支已經超過了一半。現在,他的身邊只剩有九萬多塊錢,要將家裡的伙食維持到月底都非常困難。而他的妻子的醫藥費還是一張空白。

  「怎麼辦呢?生病是只有那些豪門貴族才有資格的!」

  章明清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是痛苦而又焦躁。他的突然的動作驚嚇了他的兒子。

  「你在做什麼?」章明清問,因為他看見小明迅速地在小字本下藏起了一張什麼紙片。

  「沒有啥子。」小明說,驚慌地看著爸爸。

  「我看,」章明清陰沉地說,走近桌邊。

  「爸爸,星期天……」小明突然尖聲地說。

  「你藏起來的是什麼?我看」。章明清要拿開小字本,小明用一雙小手按著。

  「星期天我們要去旅行,江老師說的……」小明說。在爸爸的暴力下面,不得不鬆開了手。一個紙袋到了爸爸手上。

  「……每人要出三千塊錢。」小明繼續說,注意著爸爸拿著紙袋的手,紙袋上面笨拙地畫著一架飛機。

  「叫你寫字的,你畫這些鬼東西幹什麼?」章明清憤怒的叫,一面翻轉紙袋。「你看,這還是我的一封信。」

  「每人要出三千!」小明叫,抵抗著爸爸的叫聲。

  「不去!沒有錢。你爸爸沒有發國難財,也沒有發勝利財,更不會貪污!」章明清暴躁地說。一面看著信封,那是他的弟弟來的。弟弟是他僅有的親人,現在還在家鄉。

  「非去不可,江老師說的,不信你問呂慶強!」小明焦急地叫,完全忘了紙片的事。

  床上的病人被驚動了。

  「又是什事呵?」病人問。

  「沒有什麼。弟弟的信什麼時候到的?」章明清問。

  「呵,我忘了告訴你,今天下午來的,他信上說了什麼?」

  「我還沒有看」。接著他回頭對兒子說:「老師說去,我說不去。你跟老師說,這個書我們讀不起!」當他說著後一句的時候,他突然痛苦地想到,在他幼小時,他的父親,那個勤苦的、頑強的佃農,也向他常常說著同樣的話。

  章明清抬頭,看到了燈光照著的兒子臉上失望和悲哀的表情。他的心中有著哀憐。

  「多少錢?」沉默了一會後他問。

  「三千。」兒子鼓著糊滿了墨的嘴回答。

  「拿去!」章明清掏出了錢,小明的面色迅速地變了,跳著過來接過了錢。

  「好好學習去。」章明清說,為兒子臉上滿溢著的笑容所感動。

  「要得!」兒子大叫,跳回桌邊,開始用心寫字,臉上黑墨加多。

  三

  章明清靠在椅上,又點燃了一支煙,注視著伏在桌上寫字的孩子。他從酷肖他的兒子的面影中看見了他自己的暗淡的童年,記起了當他入學的第一天,他的母親,那善良樸實的農婦,向他說的一番話。「兒啊」,農婦一面替他穿著一套整齊一點的衣服,一面用破碎的、悲愴的調子說:「要好好讀書,才對得起你的爹呀。讀書不易啊。我們窮,兒,我們連飯都沒得吃,送你上學……好好讀書,替我們窮人爭口氣,兒,可憐你的爹呵,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農婦說,一面流著快樂的淚。

  二十多年過去了,雖然那時候章明清是那樣的無知,但這一段話卻被深深地記住了,常常鳴響在他耳邊,明晰而親切。在他小學剛剛畢業的那一年,他的父親,在一次軍閥的混戰中倒下。第二年,母親在愁苦中死去。章明清就帶著少年對人世仇恨的心,開始了漂流。他的一個四歲的弟弟寄養在舅父家裡。

  他自己,開初在一家店鋪當學徒,因為一件什麼事,反抗了老闆,被辭退了。後來由於一位教書的親戚的幫助,在半工半讀的情形下,從師範學校畢業。他的少年時的朦朧的仇恨,在書本中得到了滋養,他是更清楚的認清了這個社會和時代。抗戰初期時,他在一個小學教書,參與並領導了當地的救亡運動。

  這是他一生中最燦爛、最美麗的時候。武漢失守後,一股大的暗流掩蓋了民族的光華。他因而看到了同伴們的血。他不得不帶著沉痛、受傷的心,離開了當地。過去的熱情在各種磨折下漸漸消失了光華,他和一個同鄉的女子結了婚,做了一個小公務員,走一步,看一步,不再仰頭展望前面……

  在他對兒子注視中,他回顧了逝去的年華,心中充滿悲涼和苦澀。他用力地扔掉了煙蒂。他抬頭,看見了掛著白帳子的大床。

  「那裡躺著我的妻子,她單純,善良。病了,我沒有錢。誰叫她不嫁一個有錢的丈夫?我只能望著她死。我們命定了做牛做馬,受窮。」他想。「著急、著急有什麼用?天上不會掉下金子。別人發財,升官,享福,我們做牛馬。活一天,流一天汗。生活,生活,過一天算一天!沒有理想,沒有歡樂。」他站了起來,來回走動。「過一天算一天:我們就是這樣墮落的……我們就是這樣墮落的!」他突然大聲地說出了他思想。兒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懦弱、卑鄙、無能,」他繼續著他的思路:「我現在算什麼?一個安份守己的小公務員,一個沒有用的丈夫,一個糊塗的爸爸,一個……一個奴才。」他揮舞著手臂,留意到了捏在手裡還沒有看的信。

  他焦躁地撕開信封,在信上,那個在抗戰的烈火中鍛煉出來的年輕人,用粗劣的字跡和單純的語句,告知了動盪的、被毀滅了而又獲得新生的家鄉的情況。最後,他寫:「我活得好,哥哥不要掛念……望你努力。」

  章明清冷笑:「望我努力。你的哥哥這一生是完了。」接著,他想,是不是就回家鄉去呢?不過,妻子的病……他長歎了一聲。

  院內,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尖銳的哭聲,夾著玻璃的碎裂聲和男子的咒駡聲。

  小明立刻丟下了筆,要向門外跑,但在父親的喝叱下站住了。

  胡媽抱著小白走了進來。

  「怎麼回事?」章明清問。

  「先生,又在打架。」胡媽說。

  「又是李家?」

  「那還不是。那個男人啊,真是!丟了事,天天喝酒,越沒有錢越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天下少見!」胡媽邊說邊鄙夷地搖頭。

  章明清走向門口,冷淡地望望院內看熱鬧的人群,和那個站在家門前跳腳咒駡著的醉漢。

  「生活,生活!」他沉重地低語。突然,他回過身來,激動地問:「小明,你長大了做什麼?」

  「做飛機師!」小明清朗地回答。

  「你呢,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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