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振聲 > 玉君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
我同菱君回到園子裡,見玉君已經醒來,頭髮蓬鬆,手支了殘紅半褪的腮兒在床上斜倚著出神。 她的精神已複元。不過是身體軟乏些。菱君進了屋子,便一跳上了床,撲在玉君懷裡,抱住玉君的脖子說:「姐姐,我昨天晚上回去,作了一夜的夢。有一回夢到林先生同我們在山上玩,來了一個強盜,把林先生殺了,你就哭起來。」 玉君聽罷,紅了臉,又用兩隻手把臉捂住。停了一會,忽然揭開手向菱君笑道:「誰教你也……」又改口道:「誰教你做這樣的夢來?」 玉君說罷,把菱君放在身旁,把自己的腮偎在菱君的頭髮上,以手摸著菱君的腮道:「妹妹,你因為什麼專做這樣怕人的夢呢?」她又望著我道:「一存,我昨夜有些失掉知覺,可曾說過什麼瘋話?」 我向她說:「夢裡和病裡說的話總是真話,晴天白日說的話總是假話;在說假話的時候,說了真話,人家就叫做瘋話。人並非失掉了知覺才說瘋話,是失掉了知覺的壓迫,才說瘋話。」 玉君笑道:「假如我到島子上,教小女孩子們讀書習畫,你可叫這是瘋話?」 「這不是瘋話,這是夢話,因為我做夢都這樣想。」 「你相信我可以教她們嗎?」 「若是中國的社會要把女子都變成囚首喪面而談詩書的祿蠹與德之賊,那只有請塚中的朽骨與教堂的牧師做教員,最相宜了;若想把中國的女子,養成才智充暢,美性發達的社會之花,那我要替島上的女孩子們請你去教她們。」 玉君道:「中國的女子到社會裡,除了當教書匠,就沒有旁的職業可謀!」 「是呀,因為當初定社會制度的人,是我們男人,所以單只為了我們自己打算,就沒有替你們打算。」 「沒有替我們打算?感謝之至!你們要把我們放在家裡做奴隸呢,是不是?」 「豈惟做奴隸,還有許多的法制與禮教要你們做奴隸中的婢妾、寡婦與烈女呢!因為這些法制與禮教,也是我們男子定的。小姐,你們根本上就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的。」 玉君又道:「我以前是離開社會,伏在家庭裡,所以沒有生活,以後我要離開家庭,跑到社會裡,自己去造生活。你可肯幫我的忙?」 「你的留學費尚在那裡,或到歐洲去留學,或在島子上辦學,都由你用。不足時,我還可以想法子。」 「能到歐洲留學是最好的了。不過沒個伴兒,我又捨不得菱君,只好到島子上去作『人之患』罷。以前我是怕家庭知道,現在我要公然地在社會上求生活了。」 「你要什麼樣的設備?明天我就動手辦去。」 「只要五間長房,牆上掛畫,中間是會話的桌椅,靠壁是圖書,靠窗是習書習畫的桌子。椽前要有走廊欄杆可以養鳥,前懷要有空地花台,可以栽花。我教她們讀書習畫之外,種花養鳥。晚飯後大家講故事,讀詩詞。閑了還要做戲玩。」 「那你真要成她們的織女了!」 「誰是牛郎?」菱君瞪了大眼問。 「你是牛郎。」我答她。 「那麼,你是老牛了。」她說罷,把臉藏在玉君懷裡。 「正好,咱們的腳色已全,開學第一齣戲就是『天河配』。」 大家笑了一會,又商議些旁的事情。興兒已搬了琴兒來到山上。有她服侍玉君,我就同菱君回城裡去。臨行時玉君又招我問道:「島上的土,種了花可能開的?」 「不能開時,你滴上兩滴淚,它就開了。」是我回答她。 玉君笑道:「你從這個園子裡,運去兩擔土,種上一株自由花,它寒了我用愛烘它;它幹了,我用淚灌它;它開了花,我用生命保護它。」 「它若是不開花呢?」我問。 「我以身殉它。」她答。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